Wesker

富野由悠季的「改变人生的时刻」

Yoshiyuki Tomino Futabasha Change Interview

富野由悠季的「改变人生的时刻」

1979年凭借『机动战士高达』开创将现实主义融入机器人动画的新流派的富野由悠季导演。年届八旬的他至今仍活跃在动画创作最前线,其源源不断的创造力究竟来自何处?在东京杉并区万代南梦宫影像制作大楼「白色基地」的会议室里,我们聆听了富野导演关于「改变人生」的阐述。

Yoshiyuki Tomino Futabasha Change Interview

现身采访现场的富野导演,目光始终凝视着桌上的蓝色沙漏。当我们说明「这沙漏是双叶社『The Change』的象征,希望能合影留念」时,富野导演脱口而出:「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做成角色造型。画上两个圆圈不就成了眼睛吗?」这番话让记者真切感受到富野导演始终以角色为本的创作态度,采访由此拉开序幕。

■「有血有肉的事物总带着某种柔软感」

——当今人工智能在各领域飞速发展的浪潮中,今年二月奈飞推出实验性作品『犬与少年』,全片背景均采用AI生成图像引发热议。面对娱乐产业的这场「变革」,富野导演作何感想?

富野:「数字化时代催生了ChatGPT这类工具,人们已进入无需查证信息的时代。不过,那些每天机械重复撰写『承蒙关照』这类客套话的人,用ChatGPT倒也无妨。但若想用这种工具构思创作,恐怕撑不过十年。毕竟作品根源终究会暴露,『这段文字的优美程度分明是AI代笔吧』——这种破绽终将被众人识破……如今好莱坞编剧工会正因ChatGPT引发版权风波,但我认为这并非真正威胁。」

——您是指它无法创造出超越现有作品的水平吗?

富野:「确实无法超越。关键在于ChatGPT究竟能多大程度解读人类这种血肉之躯所释放的能量。那本质是数据分析吧?它通过判断数据、综合输出答案的流程,难免显得生硬。而活生生的人类总带着某种柔软特质。」

——原来如此。

富野:「想更通俗地解释这个概念,但这话题复杂到非亲身经历者恐怕难以理解。(短暂停顿)就是性行为这件事。」

■「用ChatGPT写出来的小说,说白了就是廉价的色情读物」

——是性吗?

富野:「没错,性。只在网上看色情内容或情色漫画的人,和真正体验过性愉悦的人,两者感受截然不同。所以用ChatGPT写出来的小说,本质上就是廉价的色情读物。那种廉价感会扑面而来。人类的感知力其实相当敏锐,能轻易嗅出其中的差异」

——原来如此。

富野:「正是如此。而我(转向记者)感觉你似乎缺乏这种感知力。听你刚才的回答,你的措辞很廉价,我猜像你这样的人大概闻不到那种味道吧」

——会被AI骗到吗?

Yoshiyuki Tomino Futabasha Change Interview

■采访当日清晨偶然观影所触及的现实

富野作品中,机器人战争的背景下总会描绘男女之恋。这种情感不仅通过直接场景展现,更从对话与动作的细微之处引人遐想,而这正是AI无法书写、富野导演所说的「气息」所在。

本次访谈中,富野导演反复强调创作中「经验」至关重要。这不仅指亲身经历,即便年届八旬,「观察」这件事对他而言依然永恒不变。

富野:「若人生中曾有过一次完美的性爱记忆,便无需再寻觅第二次。似乎真存在能填满整个人生的性爱体验。今晨观影时,我才恍然领悟到这种『似乎存在』的可能,说实话此刻仍心有余悸。」

令富野导演「毛骨悚然」的正是弗朗索瓦·特吕弗1971年执导的法国电影『爱的练习曲』。

富野:「今晨六点前醒来,偶然看到电影频道六点播的这部作品。起初觉得画面有些难看,但最终竟看完了全程,完全说不出话来。故事主线是妹妹米瑞尔30岁仍是处女,将初夜献给了男友。结果第二天就说『我们到此为止』,还说『昨晚真的很舒服』,『我的爱就此埋葬』。仅仅一次性行为就宣告爱情终结,电影后续也描绘了这种状态。」

电影改编自亨利-皮埃尔·侯歇的小说『两个英国女孩与欧陆』。特吕弗导演将安娜与米瑞尔这对英国姐妹与法国青年克劳德的三角关系搬上银幕。片中描绘米瑞尔初夜的场景,在精美画面的同时,也因其煽情画面引发热议。

富野:「她们是生长在英国乡下的清教徒,接受着极其严苛的教育。就这样,姐妹俩带着这份纯真活到了三十岁。虽然存在这样的背景,但这个故事里男人最需要理解的是:男人会想『哪有这种女人啊!』,但女人似乎并非如此——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男人绝对无法想象这种事。」

——和恋人仅此一次。

富野:「没错,就是那种『昨晚很愉快,但就此结束吧』的态度……等等!别这么快!(猛敲桌面)不过看完电影后,你能感受到余韵——她之后确实这样生活着。那位女演员的表演,恰恰让人产生了这样的共鸣。」

■「只看自己喜欢的东西,会让视野变得狭隘」

——富野导演偶然在清晨观看的电影中获得了新启发。这种灵活的视角究竟从何培养而来?

富野:「现在的年轻人总理所当然地说着『我认为这是正义』、『适合我的职业』、『我的喜好』之类的话。但这其实是在不断缩小自己的格局。若任由自我设限,所谓『改变』根本无从谈起。

社交媒体的弊端正在于此——只接触自己喜欢的内容,视野自然会变得狭隘。虽然六七岁就有滑冰选手、钢琴家、小提琴家或演员等天才儿童存在,但这类孩子终究是凤毛麟角吧?普通孩子能力有限,更常见的是那些既无特别志向也无明确目标的孩子吧?那么这类孩子该如何发展?关键不在纠结『适合什么职业』,而是在获得工作机会后,专注思考如何适应职场环境。」

Yoshiyuki Tomino Futabasha Change Interview

富野导演在本次采访中坦言:「我原本并非动画从业者」「对『高达』怀有挫败感」,如此审视过往作品。正是这种对自己严苛审视的态度,才催生了「变化」——这或许正是富野由悠季独有的创作秘诀。

富野导演毕业于日本大学艺术学部电影学科,1964年进入手冢治虫的动画制作公司「虫制作」。在那里他受到了巨大冲击。

富野:「虫制作最年长的员工只比我大一岁。大学时的一年级学长在录音部或摄影部工作,甚至有人已担任导演,他们就是最年长的员工。此外还有从事动画师或上色工作的姐姐们,但从东映动画转来的员工几乎都是比我年轻的人。其中不乏初中毕业就成为动画师,却已拥有两三年原画经验的顶尖人才。」

日本首部每周播出的30分钟电视动画『铁臂阿童木』,正是由富野导演带领着「全员比自己年轻,却个个都是前辈」的团队完成的。富野导演坦言,从第一天起就被虫制作公司那种「比自己年轻的人大展身手」的氛围所震撼。

「当时『铁臂阿童木』已进入第二年制作,他们持续着每周完成一集30分钟动画的节奏。我被分配到制作协调的工作。接过分镜袋,把动画师画好的原稿交给作画组,再把完成的动画稿送到上色组的姐姐们那里上色。把这些整理好后,和背景组交来的背景稿、时间表全部核对,确认没有遗漏后交给摄影部……总之每天就是不停地奔波。

所谓每周制作一部动画,根本谈不上工作时间长短。能力高低也无关紧要。那是个只管「干!」的现场。

■面对残酷现场的觉悟「反而觉得『像样的工作』」

富野导演原本希望进入电影公司工作。但当时大型电影公司正暂停招聘新人。恰巧虫制作公司举办了一次公开招聘,他参加面试后便获得了录用。

富野导演回忆道:「面对如此艰巨的任务,该怎么办?不……但既然别无选择只能来这里,就只能硬着头皮干了。那段下定决心的一个月两个月,确实煎熬得很。

不过,正是在这样的境遇下,虫制作公司录用了我,让我置身于每周必须完成一部动画的现场。这反而更像『正经工作』呢。毕竟永远有做不完的事。

当时『铁臂阿童木』正面临手冢老师原作库存耗尽的困境,必须每周创作新剧本,还要进行作画。虽然有人说黑白动画应该简单些,但实际还得上色拍摄。总之根本上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目睹这样的现场,根本没时间抱怨。在这种环境下,人不得不『改变』啊。」

在虫制作公司经历的汹涌浪潮中,富野导演由此确立了坚定的「工作哲学」。

富野:「常听人说『要是能从事梦想职业该多好』,但我觉得『梦想职业』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与其如此,不如学会在既定职业中如何生存、如何应对。我深切体会到:若能在被迫适应的环境中掌握工作技能,那这门手艺就真正属于自己了。

当时的动画水平堪称电动连环话剧,是个令人担忧『靠这种东西真能混二十年吗』的危险行业。但我想着『就算只是电动连环话剧,做不出来也不行吧』,反而觉得正因为是电动连环话剧的水平,像我这样技术差的人或许反而能拿到活儿。所以压根没想过要追求高境界。

虽然我并不追求高远的目标,但在虫制作公司度过的四年里,我领悟到:若能获得每周制作动画、按月领取稿酬的工作,或许真能靠这份职业维持十年、二十年。

■擅自剪辑的分镜被采用之日

渴望早日成为导演的富野,在繁忙日常中主动开始绘制『铁臂阿童木』的原创分镜——无人要求,纯属自发。

富野:「入职三个月后我就擅自开始分镜创作。这种事前所未闻,只有我这么干。恰巧分镜完成时,听闻一个月半到两个月后的播出档期可能出现空档。

这时机太好了!虽然我画的分镜只有12、3分钟的前半部分,还是拿去给制作部看了。结果听说手冢老师也会看,两天或三天后,老师就叫我『富野君』,问『后半部分的故事进展如何?』,表现出浓厚兴趣。

这可是我的炫耀时刻呢(富野导演笑着说道)。虽然当时并未构思后半部分的剧情,但在手冢治虫面前当场即兴构思情节:『大概会是这样的故事发展,嗯』。结果这个创意最终被采纳了。

完全是临时编造的谎言。不过这次让我想起件事——分镜阶段我给客串机器人取名叫『休』,手塚老师看到后说:『是未来(Future)的休吧?』

于是老师当场批准:『既然如此副标题就定为「机器人『未来者』」,接下来推进作画会议吧』」

Yoshiyuki Tomino Futabasha Change Interview

■被手冢治虫邀约「加入演出部」的那天

1964年11月播出的『铁臂阿童木』第96话『机器人「未来者」』,正是富野导演以新田修介名义初试啼声的作品。它诞生于风暴般的制作现场——当时他毫无被关注的把握,只是独自绘制分镜,却偶然引起了手冢治虫的注意。

富野:「但等等,后半段分镜还没画完啊……调整作画大概花了两三周时间,期间赶制出后半段分镜,获得手冢老师认可后进行作画会议,最终完成的就是『机器人「未来者」』。听起来很神奇吧?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正如刚才所说,制作现场极其紧张。根本来不及考虑作品质量,只要有点像分镜的东西绝对能过关。

毕竟是宇宙题材我很有把握,而且自忖像我这种水平的画功,只要画得像样,分镜应该也能让动画师接受——心里确实盘算着这些。

最关键的还是我内心深处有个念头:不能永远当制作助理,必须『一天都不能耽搁地成为导演』。当作画顺利推进,我陪同手冢老师前往富士电视台交付作品后,对方邀我喝茶。席间老师反问我:『能来演出部工作吗?』我便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好的。』」

此后富野导演以自由演出家的身份活跃于各大工作室,成为以「漂泊分镜师」之名闻名的行业传奇。对于这位缔造了『机动战士高达』、代表日本动画的导演而言,那无疑是「改变人生的一天」。

富野导演1964年进入手冢治虫的动画制作公司「虫制作」,以导演身份在『铁臂阿童木』第96话『机器人「未来者」』中完成出道(署名新田修介)。

富野:「我见过不少边做动画师边立志当导演的人,但真正让我震惊的是,竟有人画得再好也搞不懂『分镜的剪辑方式』」

富野导演如是说。

所谓「分镜」,在动画制作中相当于作画前的设计蓝图。它通过插图与文字详细标注角色台词、动作等构成与演出要点。富野导演在担任制作助理期间,未经任何人要求便开始绘制原创版『铁臂阿童木』的分镜,最终引起手冢治虫的注意。

富野:「后来动画师们纷纷来问我『能教教我吗?』,我就开始讲解分镜的切割方式。比如『剧本上写着这样对吧?那你这样画就行』。我会按顺序讲解:先有长镜头,接着是中景,再切到特写,这里和那里有对话场景……但当看到他们露出『嗯嗯,道理是懂了……』的表情时,我感到非常惊讶。」

虽然富野导演坦言分镜绘制技巧已然内化,但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将文字转化为影像的绘画基础并非易事」。

富野:「从文字或剧本构思成画面的方案,实际上只有现任导演或制片人级别的人才能做到。」

1967年离开虫制作公司的富野导演,以自由导演身份辗转于各大动画工作室,参与了『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巨人之星』『明日之丈』『三千里寻母记』『乡巴佬大将』等众多经典动画作品。他以「漂泊分镜师」之名活跃于各大动画工作室,但这份功底究竟从何而来?

富野:「说来,这看似简单实则不易。我虽从中学时代就开始绘画,但并非单纯描摹。每幅画作我都反复思考机械与人物的关联性。我逐渐意识到,这种想象力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取决于个人资质。为此必须积累经验,同时培养调研能力。调研能力分为局部深度观察与宏观视野两种。理想状态下,希望大家能通过学习兼具这两种能力。」

■国会大厦前所见的纸屑之景

富野导演在当日采访中多次强调「把握氛围感」的重要性与难度。他强调,作为导演,在绘制分镜时,把握「氛围感」的经验最为关键。

富野:「我大学一年级时正值60年安保斗争高潮。6月15日,听说学生樺美智子在示威中遇难。当时我这个乡下来的毛头小子虽一无所知地旁观着,但几周后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独自去了国会大厦前。然而抗争早已结束,现场一片死寂,只见纸屑在国会大厦前的道路上随风飘舞。那一幕让我不禁思索:『短短数周前发生的那些事究竟是什么呢?』

如今重看照片仍能清晰记得,抗争期间数万人曾将国会大厦团团围住,而短短数周后竟归于如此寂静。我当时甚至不了解安保条约本身,只觉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望着这般景象,内心深受震撼:『东京市中心竟是这般景象?国会议事堂前竟是这般景象?』」

这便是富野导演所谓「改变人生的一天」,「The Change」的起源。

富野:「若问改变自我的关键经历,我想终究还是这件事起了决定性作用。」

■「若非参与学生运动,就写不出基连·扎比的演讲」

此后,富野导演加入日本大学自治会投身学生运动,以日本大学自治会联合会中央执行委员身份活动了两年。

富野:「虽然通过私学联合会的集会,我了解了自治会和工会运作,但总觉得这场运动很可疑。毕竟和学生毫无关系啊。后来我才明白,安保斗争时期能煽动普通学生参与,正是因为存在强烈的政治动机;而私学连的成立,似乎正是为了阻断这种政治运动。同时我也逐渐理解了樺美智子遇害事件的真相,开始思考若轻率卷入这类运动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由此辞去私学联及日大联合会职务的富野导演,之后一年半为修满艺术学部学分坚持每日通学。他回顾道:「此前我只是个只认识小田原市的纯粹政治白痴,但这次经历让我产生『咦?』的顿悟,得以具体观察各类学生群体。」

这段经历对1979年开播的『机动战士高达』产生了深远影响。

富野:「创作高达时,那段经历发挥了作用。基连·扎比的演讲,若非参与过学生运动便无法写出。这绝非虚言。若没有面向大众演讲的实战经验,我恐怕无法完成高达的创作。

我必须投身全然陌生的环境,被迫融入当地氛围。若不如此,终究无法真正投入作品创作。」

■「未能创作出展现人类革新方法的故事」

富野:「我的职业生涯始于虫制作的『铁臂阿童木』,所以常被人问『富野先生是动画派吧?』但事实上我从未以动画为志向。我始终只想着以电影形式制作动画,可最终连这点都没能做到,这种未竟之志让我怀有『失败感』」

在机器人动画中融入现实主义元素开创全新流派,始终站在创作前沿的富野导演。尽管成就斐然,他时常以严苛言辞批判自身及作品,这或许源于其始终如一的严苛真理观。

富野:「自从被冠以『高达的富野』之名后,我始终背负着一个命题——正是因为提出了『新人类』这个概念,才渴望创作展现人类革新方法论的故事,却未能实现。这里的『新人类』并非指某个超能力者或超级英雄的故事,而是关乎整个人类整体跃升的命题。未能指明实现跃升的方法论,这种『失败感』沉重得令人窒息。」

『机动战士高达』的主人公阿姆罗·雷等角色,皆属于被称为「新人类」的存在。尽管该概念未被明确定义,但进军浩瀚宇宙的新人类获得了超越时空的共鸣能力,围绕「人类革新」与「新人类形态」展开了激战。这种理念不仅体现在阿姆罗与夏亚的台词中,更通过富野导演的言论得以传递。

富野:「所谓『失败感』的说法,或许有人会质疑『这未免太狂妄了吧?』确实很狂妄。毕竟若真能提升全人类的水平,那岂不是超越了释迦牟尼和基督?但我内心也认为『我们不正是抵达了这样的境界吗?』

高达系列早已提出『人类过度繁衍』的观点。这并非我的原创构思,而是源自制作高达的数年前罗马俱乐部提出的能源问题议题——当时就存在能否应对人口增长的讨论,我只是从中汲取了灵感。

当思考解决之道时,高达的故事便由此展开:「不能永远陷入战争状态」。然而当构思人类与宇宙移民者之间战争的情节时,我意识到必须培育出能终止战争的人类,却始终未能找到实现方法。」

Yoshiyuki Tomino Futabasha Change Interview

富野导演再次强调「存在挫败感」。他坦言近年最强烈感受到挫败的时刻,是2017年唐纳德·约翰·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之时。

富野:「当时我意识到大势已去——毕竟让这种水平的人当上总统,证明人类确实没救了。而过去这一年,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普京的所作所为无人能阻。这恐怕意味着人类在四五十甚至百年尺度上倒退了。我深感挫败,因为未能创作出能阻止这类人物诞生的作品。」

——您认为一百年前反而更好吗?

富野:「问题在于当今政治模式竟与百年前如出一辙。毫无进步可言。更糟的是,恰恰因为武器性能大幅提升,战争手段反而变得更加恶劣。」

——您说得确实有道理。

富野:「更关键的是,如今人类已然意识到地球能源是有限的。在有限的地球上,人类必须思考如何延续一亿年的生存之道,可人口却在疯狂增长。本该优先解决粮食、水资源与居住环境问题,却始终无法停止战争。这无异于人类走向灭绝的既定模式。因此我认为,唯有真正践行新人类理论,人类才能实现自我革新。」

■透过当下战争,看孩子的未来

富野:「不过在这个时代中,我感觉似乎有一个人,正在萌发出新人类的潜质呢。」

——请问是哪位?

富野:「虽然这话可能会招致强烈反感,但我认为是现任乌克兰总统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泽连斯基。我认为普京发动这场战争,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泽连斯基当选总统。正因为乌克兰选出了喜剧演员泽连斯基当总统,才让普京产生了『既然如此就能拿下』的念头。」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富野:「但反过来说,这位喜剧演员出身的总统展现出了远超普京预期的抵抗力。他与以往政客截然不同。这种人格特质的差异,正是思考新人类视角时的重要要素。」

——富野先生是否认为泽连斯基总统本身就是新人类?

富野:「并非如此。如今7、8岁到12、3岁的孩子们,正亲眼目睹着普京这场荒谬的战争。也就是说,当这些孩子长到30岁左右时,或许会成为全新层级的新人类。」

——您是指正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现实,才蕴含着变革的可能性?

富野:「当前30岁左右人群所持的战争观,终究停留在20世纪的框架里。但普京这场战争截然不同——既不见大规模部队推进攻城的传统模式,无人机也未能有效终结战局,战争形态与规格已然颠覆。目睹这般诡异局面的十岁孩童们,终将肩负起下个时代。」

■「或许我们正迎来『变革』的时代」

富野:「最近令我震惊的是美国从这场战争中牟取暴利的真相。俄罗斯切断天然气供应后,美国竟以四倍甚至五倍价格向欧盟转售。军事产业同样由美国全面支持,战争却让乌克兰独自承担。

本周『新闻周刊』披露,普京正因『回旋镖效应』被瓦格纳这类民间军事组织所困扰(注:采访于瓦格纳武装起义十天前进行)。右翼势力正彻底壮大,据说普京其实近来已逐渐丧失话语权。最棘手的是——若普京去世,俄罗斯可能涌现真正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团体。」

富野导演的作品不仅关注地球环境,更涵盖政治局势、宗教等多元议题。针对当前战争,他发出警示:「媒体也必须改变。」

富野:「明明不该置之不理,媒体却若无其事地写『这场战争还会持续十年』。这种老派思维根本谈不上思考问题。

俄罗斯这场战争所处的『场域』。当遭遇新事物时,变革终将不可避免。你们媒体总在追逐艺人绯闻,或是报道『去吃甜点吧』这类话题,我认为现在正是迎来『变革』的时代。这类话题若非我这代人,恐怕无人能言。以上便是我想表达的全部!」

『机动战士高达』诞生于1979年,2024年将迎来45周年。在严厉言辞中仍将目光投向未来儿童的富野由悠季,在审视当下问题后将打造怎样的「下一部作品」?众多粉丝正翘首以待。

■「怀着必须创作原创作品的使命感」

——不仅在日本,海外电影作品中也有许多改编自原著的影像化作品大获成功。『高达Reconguista in G』亦是如此,请问富野导演坚持原创、从零开始制作动画的理由是什么?

富野:「因为我不博学。若我读过大量可作为原作的素材,想必也会采用原作吧。但从『铁臂阿童木』时期起,我就注定要从原创起步。我无法产生其他创作思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确实是个视野狭窄的人。」

——富野先生在1964年播出的『铁臂阿童木』原创篇章『机器人「未来者」』中以导演身份出道。这是否奠定了您创作的基本风格?

富野:「确实如此。此外在为多家动画工作室绘制分镜的时期,我也参与过漫画改编作品的创作,这些经历让我心满意足。当时还参与过『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三千里寻母记』等作品。虽然我经手过不少巨型机器人题材,但那些作品都存在玩具或企划的原作框架,这类工作总让我感到束缚。所以当我重新执导时,根本不想再寻找原作。仅此而已。另外就我个人而言,还怀有必须创作原创作品的『使命感』呢。」

■「制作『机动战士高达』时的创作理念」

——这是否意味着您想率先展现全新的动画制作方式?

富野:「正是如此。当获得30分钟的公共时段进行创作时,我渴望证明『原创作品是可行的』。这种自我展示的欲望非常强烈——就是要让世人知道『高达就该由富野来做』。通过这种方式,我认为能够摆脱原作束缚——即摆脱漫画家构思的框架、摆脱小说家设定的世界观,以『动画原创』的形式开创全新天地。

因此在制作『机动战士高达』时,我特别注重为巨型机器人动画注入电影级别的思想内涵。否则根本不会创作那些涉及『人口过剩』或『殖民地坠落』等宏大命题的作品。

但其他漫画家不会想到这些,科幻小说里没有,好莱坞电影里也没有。既然如此,那就亲手创造出来——这种傲慢自负的心态贯穿了『高达』的创作始终。」

——也就是说您怀着「要用巨型机器人动画改变人类意识」的信念?

富野:「我渴望成为真正的创作者。否则电视动画这个形式未免太可怜了。当时没有哪部巨型机器人作品能与『哆啦A梦』『海螺小姐』比肩,所以我决心要创造这样的作品。我想让电视动画这个类型变得更丰富、更有深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确实有着强烈的自我表现欲吧。」

■「我没那么机灵,做不到为了取悦粉丝而创作」

——宫崎骏导演7月14日上映的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备受瞩目,请问富野先生是否有下一部作品的构想?

富野:「这个年纪哪可能还有什么构想啊」

——想必富野先生的粉丝们都非常在意这个问题。

富野:「我认为粉丝们没那么傻。你大概是出于职业需要才问这些吧,但我可没那么能干到能为了取悦粉丝而创作。我不像宫崎先生那样能找到原作素材,缺乏那种调用现有资源的才能,只能做原创动画。换言之就是个视野狭窄的人。像我这样活到八十岁的人,怎么可能还奢望能创作出更出色的作品呢?以上!」

——谢谢您。

本次采访在东京杉并区万代南梦宫影像制作大楼「白色基地」的会议室进行。

会议区墙面绘有夏亚·阿兹纳布尔的侧脸,楼层入口处装饰着高达雕塑,让人真切感受到2024年迎来开播45周年的『机动战士高达』所缔造的辉煌成就与历史。

富野导演在叱咤怒斥间穿插着笑语,持续一个半小时滔滔不绝地讲述。他那充满活力的姿态,令人不禁期待新作的诞生。

本文刊登于双叶社采访栏目「The Change」,原标题「【富野由悠季の「THE CHANGE」】インタビュー」。

猜你喜欢...

发表回复

  1. zeroclyy说道:

    在那里看?

  2. Atlus Zhang说道:

    一直在買這個的日文版,現在繁體版出了,糾結啊

  3. Felicia说道:

    From:zeroclyy:

    在那里看?

    正文下的相关帖子这里有呢

官方微信

Login

跳至工具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