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说了这么一大套科波菲尔式的废话,就是想让你明白:没错,我们之间的确曾经交过手,但我根本就不在乎华盛顿官老爷的那些废话。我成为舰娘只是想痛痛快快地打一仗,和日本人、西班牙人还是俄国人都没有任何个人恩怨。我已经错过大战了,不想再错过这次朝鲜战【关键词】争。马丹阳,恕我直言,台湾太小了,中国海军根本不是你发挥的舞台,而我现在需要有实战经验的人担任教官,我希望你加入。这不是命令,而是同为舰娘的建议,如今的朝鲜适合我们,战场才正是我们的归宿。So, are we cool?”
来到军营镇,雪风减速将吉普开进沿街鳞次栉比的酒吧和俱乐部中间。所谓“军营镇”是围绕着釜山港郊外一系列专为联合国军提供娱乐的地区的总称,雪风来到的这个“军营镇”离自己的营区差不多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她到这里是要找一家布莱默顿常常光顾的酒吧,据布莱默顿所说,店老板是她的熟人,只要愿意使用美元现金而不是美军在周边购物通用的物资券,老板就能以非常实惠的价格为她提供酒水。镇上的治安由韩国警察和美国宪兵共同负责,乞丐和难民都统统被驱赶到几公里之外去了,宽阔的街道看起来干净气派,街道两旁只在夜晚闪耀的灯红酒绿沉浸在阳光之中显得意外地祥和,英文写成的店名和招牌也不是那么招摇。放眼望去,这里甚至让会人错认为是某个普通的北美小镇。大概是因为停战的缘故,即使在白天,军营镇的街道也是好不热闹,醉醺醺的美国士兵三五成群地聚在路中央,时不时没来由地爆发出渗人的狂笑,身着五颜六色紧身连衣裙的朝鲜人姑娘围着他们,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用英语讲个不停。只有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朝不保夕的末世情绪提醒雪风,这个镇子并不是什么和平宁静的美国城镇,而是拾联合国军残羹而生的索多玛之城。雪风小心地把着方向盘躲开横行的醉鬼,别开目光尽量不与斜眼盯着她短发的妓女接触视线。终于,雪风把车停到了写着“BABARA the bar”的招牌下,她找到目的地了。
八月的微风拂过山丘,拨弄着山坡上的野草,引来涛声般的窸窸窣窣。那个夏季的雨水尤其丰沛,饱含汁水的草甸编织成大海的波涛轻摇,将平卧在山坡上的雪风淹没。沉浸在置身海面的错觉中,雪风心不在焉地叼起浸在肥皂水中的麦秆,向着遥远天际缓缓而行的高积云,吹出一个大而闪亮的肥皂泡。那泡泡迎着仲夏的骄阳缓缓飞去,幻化着流动的七曜,忽而风向一转,却又向山坡下疾驰。雪风注视着它,直到那流光在远处的草坪上无声地化作几滴水渍。
肥皂是雪风从仓库里翻到的,都是战前生产的正牌货,和开战后生产的那种不起泡杂质又多的劣质品根本不是一种东西,大概是被后勤军官当做宝贝留作长天节或是新年的礼物。可惜连海军存粮都日益不足的今天,也没人会在乎这种奢侈品了,后勤甚至敞开了仓库大门,任由基地内的人员瓜分酒水日用。雪风在一箱箱清酒和香烟中翻来找去只觉寥寥无趣,便随手捡走了几块无人问津的肥皂。
忽然,雪风眼前的天空与云彩被飞舞的幻影扯得七零八落,是雪风身后的那个人吹出的一长串肥皂泡。雪风扭头望着无数泡影四散逃向天空,却在推推搡搡中四分五裂,消失在遥远的天穹。这时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枕在那人跪坐的膝盖上。她非但没有起身的意思,反倒打了个哈欠,撒娇般地将那人的双手拉到自己胸前,轻轻攥住,那双手小而柔软,让雪风倍感安心。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雪风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是啊,能一直这样就好了”身后的那个声音还是平静地应着。
又是一阵风起,绿浪起伏着,好似要将山丘上的二人吞噬,雪风轻轻呼唤着身后那个人的名字,自己的声音却被风吟携向远方,无处寻觅。她拨开被风吹乱的短发,微笑着仰头望向那个人的面庞。
雪风注视着的,却是一道深渊。
二
“你是说,每次那个梦做到这里你就醒了?”宵月端起茶杯把早已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抿了抿嘴问道。
雪风把玩着冰凉茶杯,却毫无喝茶的心情。想了想,她还是把那半杯凉茶泼到了窗外。宵月很周到地举起茶壶给雪风倒满了一杯热茶,随即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雪风沉默地盯着清亮的茶汤在杯中打着旋子,一根茶叶柄在茶汤里上下摇晃,始终没有竖起来的意思。
“没错,每次都是梦到这里就醒了。”雪风长叹了口气。
似乎少有人愿意顶着冬日的冷雨外出,基隆河畔的这家茶馆门可罗雀,空荡荡的店堂内只有雪风和宵月两个客人。雪风本想找个热闹点的地方以免谈话被人听去,但此时茶馆老板也趴在柜台后昏昏欲睡,倒也没差。透过窗外淅淅沥沥的雨音,雪风隐隐约约听到了巷子另一头妈祖庙传来的朗朗诵经声,这神秘而又循环往复的调子好似天启,仔细倾听却又貌似了无意义。让雪风倍感烦躁。
“所以,你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我觉得那就是个梦而已。”宵月没有被诵经声烦扰,只是淡定地抿着热茶。
“宵月,你这是明知故问,45年整个夏天发生的事情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8月份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你,你肯定知道点什么。何必要瞒着我?”
“那又怎么样?那个夏天我也不过也是躺在吴市的海军医院里,8月16日那天他们把无知无觉的你从横须贺抬进病房放在了我隔壁床位。过了一星期你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是我不是很正常的么?我一直都这么告诉你的。”宵月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只是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继续喝着茶水。
雪风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抬起手揉捏着自己的眉毛。
“我最近又在做那个梦,我总觉从过去的朋友那里可以问到些什么,可能是我多心了。”
“所以说,你觉得那个梦和你失忆那段时间的经历有关联?”宵月放下茶杯,却还是一脸满不在乎的微笑。”
雪风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有位心理学家设计了一个实验”宵月兀自讲了起来“实验中他找来了一些受试者,给他们看了一些他们小时候的照片,但其中几张是伪造的合成照。心理学家让受试者试着回忆拍照时的情景。大部分受试者都很自然地为虚构照片编造了一个自己信以为真的故事。只有那么几个受试者声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当时的情景了。但是心理学家对他们说‘你确定想不起来了吗?再好好想想,那个公园?’接着那些受试者就会说:‘啊!我想起来了!那天下午我的父亲带我去了那里。。。’”
“那你又想说什么?我只是想和你说说梦的事情。。。”雪风被宵月不明所以的故事搞得有些不耐烦,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
“别急,雪风,别急。我说的就是梦的事情。要知道人的记忆并不是那么可靠,记忆不过是胡乱塞满了衣服的柜子,对于你来说有那么几个抽屉卡死了,打不开了,仅此而已。里面的内容并没有丢失。但问题是有时当你打开柜子会发现一些不属于你的衣物,那不过是你脑海中其他意识偷偷塞进去的而已。你的梦境或许来源于你暂时无法开启的记忆,但也可能只是某种伪造的幻想。所以要我说那只是一个梦,你不应该如此在意。”
雪风不再揉眉头了,她扭头盯着窗外的一片烟雨空濛,若有所思。
“我也搞不清楚,你说得对,那大概就是个梦而已,只是宵月,你不知道丢失了三个月记忆是种什么感觉,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我还记得的一切,只有我身体使用舰装的本能证明我的确有作为舰娘的经历。。。”
“不,雪风,我不是刚说过么?你的记忆没有丢失,所有一切都好好地隐藏在你的脑海中,只不过堆得有点乱你一时半会理不清头绪,早晚有一天你会回想起来的,相信我。”
沉默了半晌,雪风低下头,喃喃说道“谢谢,果然来找你谈谈是对的。”
“没什么,没什么。”还是斯条慢理的语气,宵月将茶杯里最后一口茶水咽下“话说回来,我们最近还真是闲啊,明明两边都是一副要打世界大战的架势,你这种还在作战部门的人居然还会有时间找我喝茶。我还以为只有我这种转去做文职的家伙没什么事情做。”
“是啊,多亏了第七舰队巡航。想不到在这里还能偏安了。”雪风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应着。
“不过既然没来由地找我痴人说梦,说明你也找到新工作了吧?丹阳?”
雪风举到嘴边的茶杯停了一下,即刻便张嘴喝了下去,茶水果然又是放凉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汾阳。”
埋头喝茶的雪风瞥到宵月露出一脸恶作剧一般的坏笑“既然如今都是‘阳’字姐妹,何必那么见外?不过我想不是什么方便讲的工作,不说也罢,我能猜到个大概。你果然还是一点都藏不住心事。来这边这么多年只有脸变得越来越臭,骨子里还是和在日本时一个样子。”
茶馆内再次充溢着长久的沉默,只有哔哔啵啵打在屋瓦上的点点雨声响个不停。
“好想再回一次吴港啊。。。”
“是啊。。。”
草草作别后,雪风和宵月在茶馆门口分道扬镳。雪风没有带雨伞,她竖起大衣领子,打算干脆就这样冲到细雨中。一旁宵月却一把拉住了她,把自己的伞强塞到了雪风手中。没等雪风反应过来,她就早已冲到小巷的另一端了。
忽然,宵月转过身来,对还站在茶馆门口不知所措的雪风高声喊道:“之后不方便见面的话,至少要想办法写信给我啊!”
三
雪风摘下帽子,抚摸着帽檐前的徽章,指腹划过金色刺绣编织的铁锚和锚索,还能感觉到指纹拨弄纤维的粗糙感。她举起帽子,对着帽徽哈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顶端的青天白日徽章擦得锃亮。满意地看着一尘不染的徽章,雪风一狠心把帽徽整个扯了下来,连同那对绣着一条黄杠的肩章一起丢进手边的纸盒,顺手又拿起了盒子里的一叠文件,疑惑地翻看着。
文件上的两寸黑白照中,正是身着便服套装的雪风本人。雪风在心中反复默念着用楷书工工整整写在姓名栏里的那三个汉字:马丹阳。来到中国以后,雪风的日语名字自然不能继续使用,适逢国军海军马总司令开恩,邀几位加入中国海军的舰娘一起入了同宗,雪风也领了“马丹阳”的新名字。对于这强加于人的恩惠,雪风也没什么意见,至少有了汉语名字不会在台湾被当做日本人另眼相看。
翻过第一页,雪风查看着夹在文件里的护照船票和记者证,所有的照片都是那张穿着深色呢子外套的证件照,看来看去,雪风甚至觉得照片中自己的脸似乎有些是是而非。她确认证件信息准确无误,最后点起了盒子里的一叠日元。纸币正面印着圣德太子的画像,菊花徽章不翼而飞,面额也大得吓人,和雪风在日本时使用的货币完全不同,更让她倍感疑惑。
半个小时前,雪风在情报室内被那个国防部二厅[1]的中校弄得也是和现在一样一头雾水。
“要我去日本?不是派我去朝鲜吗?”
“没错,美国人会想办法送你去朝鲜,不过你要在日本和他们接头。”那中校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套,不顾站在对面欲言又止雪风继续说了下去,“直接进入半岛这样太招摇了,情报局还是希望你在朝鲜不要公开身份,他们怕北平会有过激反应。你在日本时尽可能高调活动让俄国人注意你,之后再悄悄混进朝鲜半岛,这样可以掩他们耳目。况且中央情报局的人也要求你在日本向他们报到。明白了么?”
“明白。”
“还有一件小事”中校站起身,背着手踱起步来,雪风只能盯着他傲慢地晃来晃去的背影。“你在离开之前,先要退役。”
“什么?”雪风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
中校反倒是不屑地瞥了雪风一眼“没什么奇怪的吧?总不能让你以国军海军军官的身份去日本。你的新身份已经准备好了,美联社驻东京记者站记者,俄国人也知道那个记者站里差不多有一半人是搞情报的,只要给他们造成你也在日本进行谍报工作的假象就好”
雪风的喉头不适地扭动着。
“长官,我有疑问。”
“讲!”
“任务结束,本人返台之后如何安排?”
中校停下脚步,转身带着好似大惑不解的神情,凑上雪风面前,死死地盯着她。低了他一头的雪风仰头直视回敬,额头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马丹阳,你是想说,如今赤匪大举进犯朝鲜,随时可跨过海峡,党国岌岌可危之际,你在和我讨论待遇问题?我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您误会了长官,马丹阳本人承蒙总统和马司令厚爱,心怀效忠党国,剿灭赤匪之志,绝无沽名钓誉之妄念!”
“那就好,去日本所需和行动指令都在这里你回去清点收好,限你两小时之内把制服兵籍证件全部装在里面上缴!”中校用下巴指了指一旁桌上的纸板盒子。
“还有问题吗?”
“没有!”
“解散!”
四
客轮缓缓靠上码头,水手熟练地将舷梯搭在了船坞上。然而不等汽笛声随着东京湾刺骨的海风传遍整个港区,雪风就被熙攘的人群推下了船。久违地踏上了日本的土地,雪风终于忍不住打了一阵寒战,霜月的寒意把习惯了亚热带气候的雪风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时间留恋港区阴沉的天空和聒噪的海鸥,提起装满行李的皮箱,雪风裹紧了大衣一路小跑匆匆赶向海关。
通关异常顺利,海关人员只是随便看了看护照就盖上印章丢换给雪风,看来国防部交给她的文件没什么问题。反正“马丹阳”本来就是雪风现在的真实身份,只不过此次来日本进行的,是一份模棱两可的工作罢了。总之雪风惴惴不安的心情还是平静了些。然而离开港区之后,雪风却只能矗立在海关大门外踌躇不前。她只是依稀记得战前附近似乎有通往市区的有轨电车。但时过境迁,周遭的建筑风景早已物是人非,雪风也不确定如今电车还是否运营。把冻得僵直的手指伸进外套口袋捋着装在里面的一卷钞票,雪风扬了扬眉毛,抬手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请带我去帝国饭店[2]。”,久违地任意使用着日语而不必担心被人指指点点,雪风也感到十分畅快。
坐在温暖结实的车厢内,雪风这才彻底安下心来。出租车缓缓驶出东京港挤进了拥堵狭窄的街道。雪风不禁被车厢外的嘈杂所吸引,心跳也不由得再次加快,终于她下定决心,搓了搓被刚刚恢复血液流通涨得微微发痛的双手,抹开了车窗上凝结的水汽,第一次,将忐忑的目光投向阔别了五年的东京街市。
雪风是关西出身,服役后也一直驻扎在吴港。老实说离开日本之前也只是在舰娘学校受训期间短暂体会过东京的繁盛,开战后执行布雷巡逻任务,也曾有几次逗留,但那时战况已是江河日下,美军开始轰炸本土,东京城内往日富庶早已烟消云散,目之所及尽是遍地的瓦砾废墟,随处可见平民在废砖乱瓦搭建的窝棚中苟延残喘,惨不忍睹,至于自己可曾目睹终战前的惨状,如今雪风也无从回忆。想到这里,她心中又增添了一分焦虑。
但无论如何,此时雪风眼前的却东京完全不似她往昔回忆中的景象,别有趣味却低矮简陋的木质二层小楼和当街挂起的花花绿绿的招牌门帘全都不见了踪影,街道两旁敞开着宽阔门廊的现代风格混凝土建筑显然是战后才修筑的。沿街店铺高耸闪亮的橱窗前挤满了好奇张望的人群,站在外围的父亲干脆让女儿骑上了肩头,人人无不是兴高采烈的神情。道中央亦是车水马龙,水泄不通,雪风乘的车子只能掺在车流中缓缓移动。忽然间,雪风听到了似曾相识的的叮当声,摇下车窗探头望向街心,只见一节洋红色的电车,满载乘客摇晃着驶过,甚至售票员也被挤出车厢,只能扒在车门上,“原来这东西还在啊”雪风不知为何感到终于松了口气。
张望了一番,雪风终于发现为何如今的东京街头气氛与自己记忆中大为不同:穿过人行道的不仅有头戴草帽身披羽织弓着脊背匆匆赶路的日本老头,还多了不少挽着亚洲面孔女伴的白人水兵,然而就算如今的日本由占领军驻防,雪风还是依稀感觉到四处游荡的美军士兵似乎多得有些不正常。
见雪风盯着路旁往来大兵看个不停,司机貌似也看出了她的疑惑。
“这位客人,今天好像是美国人的Christmas。”
“Christmas?”
雪风好像听台湾的牧师讲起过,基督徒把圣人耶稣的生日作为一年内最为重要的节日庆祝,名曰“Christmas”,具体如何就不甚了了了。
“就是和长天节差不多?”
没想到司机居然噗呲一声笑出来了。雪风自觉失言,面颊腾地染上了红晕。
“抱歉,这位客人,没有嘲笑您的意思,只是这个比方挺有有趣的。您大概很久没回日本了吧?现在已经没有长天节了。”
“至于美国人怎么过Christmas,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要和亲朋爱人互赠礼物之类的。”或许是怕雪风感到尴尬,司机接着说了下去。
“嗯?礼物吗。。。”望着车窗外人来车往,雪风轻轻地靠在车椅上感慨着。
出租车驶过小广场中央的水池,在散发着诡异阿兹特克风情的帝国饭店门前停了下来。门童打开车门,雪风从口袋里那一卷钞票中抽出几张付清了车费,起身迈出了车厢。服务生走上前想要接过雪风手中的行李,却被她微笑着拒绝。径直穿过铺满光洁大理石砖的酒店门厅,雪风来到前台,把护照轻轻地摆在了台面上。
“这位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么?”柜台后的服务生礼数周到地起身鞠躬。
雪风也微微弯腰回过礼,便把护照推向服务生:“我想有人已经替我订过房间了。”
“请稍等。”服务员埋头查阅着记录,雪风也四处打量起了帝国酒店的前门大厅,这座由弗兰克·赖特设计并与1922年完成的著名建筑,雪风也早有耳闻,应该说只要到过东京的人都对这栋并不高大却因外墙装饰的大量石刻而无比显眼建筑物有着印象。只是堂而皇之的走入大厅仔细端详,雪风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此生仅有一次的机会了。混合着新古典主义、东洋风情和印第安风格装饰的大厅在一排仿雪洞灯笼样式电灯的映衬下充满了神秘格调。但雪风却没法将视线从大厅角落突兀地摆放着的小松树上移开,那棵松树似乎是被拦腰锯断后整棵搬进了酒店,上面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彩色灯泡在布置精巧的大厅内热闹得简直可笑。
“这大概也是‘Christmas’的装饰吧,意外地和门松很像呢。”雪风这次可不敢把感想说出来了。
“这位女士,您已经预定了三天的房间,费用已经预付过了,这是您的护照和钥匙,请您收好,房间在五楼。”服务生终于完成了登记,将装着护照和钥匙的托盘恭敬地推给雪风。
“三天啊。。。”雪风暗自苦笑,她在台湾领到的命令是到达日本后住进指定的房间,之后就会有人会给她下达进一步指示,至于新上司的身份,其实雪风也一无所知。不过考虑到对方出手如此阔绰居然能在帝国饭店安排到客房,恐怕是和GHQ相关的人员。但只预订了三天是不是暗示着无论如何对方会和雪风三日之内联系呢?雪风就不得而知了。“可别是要我三天之后自付房费啊。。。”她忽然有点担心了起来。不过现在不是为房费发愁的时候。收好证件和钥匙,雪风弯腰行礼,随即提起皮箱,在服务生的指引下走向了电梯。
房间在帝国饭店正面当街,简单打量过布置后,雪风放下行李,来到窗前掀开窗帘。视线越过饭店广场,渐渐复兴了的东京街景尽收眼底。转身坐在松软的弹簧床上,车船劳顿瞬间涌上眉头,连外套都懒得脱,雪风索性躺倒下来,准备接到指示之前好好地休息一下。正当瘫在床垫上抻着懒腰时,她注意到床头的柜子上摆着一张雪白的信封。
雪风赶紧滚下床拆开信封。里面只有用英语书写的短短一句话:
“至马丹阳:
到达后立即联络美联社东京记者站。
另:阅后即焚
布莱默顿”
将信翻到背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还真是性急啊,就不能让我歇歇吗?”雪风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信纸丢到了桌上的烟灰缸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五
在饭店一楼大厅,雪风终于找到了一台公用电话。回头扫视了一眼大厅里来往的房客后,她投进几个硬币,拨通了信件上写着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美联社东京记者站。”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人。
“您好,我是台湾来的马丹阳。”
电话那头的声音沉默了一阵,换了一副低沉的音调。
“你现在立即去‘晓’印刷社采访,地址就在涩谷代代木停车场附近。”
“你说采访。。。”雪风刚想问得清楚一些,对方却迫不及待地挂断了电话。丢下她对着响着盲音的话筒不知如何是好。
“总之先去看看吧。。。”雪风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电话那端的男人甚至连具体地址都没有讲明,雪风只能无可奈何地先搭电车来到代代木,可一等她下了电车,就发现靠近代代木停车场的道路已经被封锁了起来,手持短木棒的警察举起双臂,维持着将街道拦腰截断封锁线。外围还里三层外三层地聚集起了看热闹的人群。
雪风心中升腾起了不详的预感,她用力推开拥挤在一起看客,踮起脚远远地张望着封锁线内的情形。
不出所料,封锁线内正中心路边的三层小楼门前挂着“晓印刷社”的招牌,不过招牌上涂着的名字显然不如胡乱挂在上面的大大一张红底白字的“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占领军!”的标语显眼,仔细一看,印刷社的门前堆满了当作障碍的桌椅,连当街的窗户也用木板封死,整栋建筑俨然成了一座简易堡垒,三楼窗户木板缝隙中伸出的一面红旗在寒风中有气无力地飘着。
“好像来晚了一步。”雪风心想,不明所以的她挤到前排想要一探究竟,却被警察一言不发地狠狠地向后推了回去。雪风也无法可想,只能越过警察高举地手臂观望着情况。和这栋虚弱地主张着抗拒态势的建筑对峙的,是站在街心的两列警察,仅有腰间的警棍作为武器的他们连件大衣都没有,只能在努力摆出立正姿势的同时冻得瑟瑟发抖。那一干人中仅有的一件像样外套则披在一个看起来像是警官的人的身上。
“警告《赤旗报》[3]的工作人员”外套举起一个铁皮筒,对着印刷社喊了起来,“立即移开障碍接受搜查!不要把事态上升到我们控制不了的程度,不要强迫我们使用暴力!最后一次警告《赤旗报》的工作人员,放弃抵抗接受搜查!”
面对虚张声势的威胁,堡垒只是报以轻蔑的沉默。外套涨红了脸,挥着手示意身后的两排警察去搬开堵在门口的障碍。可那几个装备寒酸的警察宁可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也不愿向面前的堡垒多踏出一步。围观的人群中也传来了呲呲的嘲笑声
外套恼羞成怒,丢下手下自己朝印刷社走去,似乎要亲自证明印刷社抵抗姿态的虚弱,可还没等他碰到门口的障碍,一只啤酒瓶就旋转着飞出三楼窗户的缝隙中向他砸来。
雪风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护住脸,果不出她所料,瓶子摔倒地面的一瞬间就迸发出一道炙热的火光,站在人群前雪风都能感到热流扑面而来。火光在柏油路面上蔓延开去,将街心的警察逼得连连后退。外套所幸没有被丢歪的瓶子直接命中,却被四射的烈焰溅到,旋即发出鬼哭狼嚎的呼喊跳回街心倒在地上打起滚来。那些警员这才回过神,穿过弥漫的黑烟冲上去扑打着自己上司身上的火焰。
雪风被这颗突如其然掷下的燃烧瓶惊出一身冷汗。围观的人群自然没见识过如此情形骚动起来四下逃开,维持封锁的警察也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只能任由情况变得愈发混乱。雪风极力躲开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围观者,一边张望着印刷社内的动向。她看到对面封锁线的警察让出了一条通道,两辆卡车无视拥挤的人群径直开到了印刷社门口。不待卡车停稳,荷枪实弹的士兵依次跳下车斗,举起步枪直指着印刷社的大门和窗户。雪风本以为会看到一队鼻高目深的G.I[4],没想到士兵美式钢盔下藏着的却是一副扁平的日本面孔,定睛观察,雪风发现卡车车门上分明漆着“国家警察预备队”[5]一行汉字。
感到形势不妙,雪风也顾不得任务,转身只想离开是非之地。可没等她把视线从士兵深绿色的军装上移开,就有人将她猛地撞倒。雪风摔坐在地上,等她回过神来,只见一个身着长风衣的身影匆匆从她身旁跑过,拉得很低的帽檐下面目难以辨认,而肩上挎着的一个帆布包沉重得异常显眼。那人奔跑着径直冲向警察的封锁线。不知所措的警察笨拙地挥起警棍想要拦下,却被那身影灵巧地弯腰躲过,只是打掉了头上的帽子。
随着帽子滑落,挽在下面的一头浅色头发披散开来,银色的波涛摇曳着流下脊背。
雪风惊讶地凝视着那一头银发。
她被寒风挂得苍白的脸颊回忆起了属于一个八月的温暖触感。
她仿佛嗅到青草,泥土和肥皂水的芳香。
她想起了梦中凝视的那道深渊。
“等等!”不由自主地,雪风起身追赶那身影,她看都没看冲上来的警察,撞开他们跟着那身影冲进封锁线。
但奔跑的身影没有听到,或是听到了却没有理会雪风的呼唤。她冲向浑然不觉地列队踏向印刷社的士兵,摘下帆布包,抓住背带像丢链球一样抡了两圈松手远远投向士兵,顺势卧倒在地抱住脑袋。
“卧倒!”雪风的心缩成一团,她大喊一声,也扑向冰冷的柏油路面。
雪风最后听到的只有一声撕裂鼓膜的巨响,爆炸的冲击波震彻五脏六腑,雪风的心脏紊乱地搏动着。地面停止了颤动,她想要爬起确认情况。周围硝烟四起,耳内嗡嗡作响,雪风一时间失去平衡感,只能瘫坐到了地上。
雪风急促地喘着粗气,牙齿咯咯的战栗,恐惧呼啸着在血管奔驰着,吞噬着每一寸皮肤,麻痹着每一根神经。她隐约间仿佛预知到了接下来的景象,硝烟散去,一只只沾满暗红鲜血的手臂挥舞着,断离的肌肉犹自地抽搐,抱着残肢的人们张嘴发出寂静无声的嘶吼。无法将视线从眼前的景象上移开,这似曾相识的阿鼻图景与脑海中的某种映像吻合在一起。疼痛的激流刺穿脑髓,雪风弯下腰激烈地干呕着。
身旁一个身影一闪而过,正是丢出炸弹的罪魁祸首,她若无其事地拾起落在地面上的帽子,抖了抖灰尘扣回头上。也不知为何,雪风伸出手,拉住了那人的衣角。
“救救。。。我。。。”驱动着虚弱的喉咙,雪风发出自己都无法听见的悲鸣,仰头注视着那张俏丽的女孩面容。而一双回望雪风的双眸写满了惊讶的神色,浅蓝色的瞳孔收束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女孩的嘴唇上下翻动着,雪风疼痛的鼓膜却只能听到爆炸的残响。
忽然,那女孩望了望身后,挣开雪风,向着大路旁的小巷逃去。“等等。。。不要走。。。”雪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挣扎地撑起战栗着的身躯想要追赶。
却被身后冲出的一个大汉拦腰扑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六
坐在对面那个穿便装的人扭过台灯照向雪风。
在昏暗的房间内被一盏千瓦的灯泡直射双眼,雪风的视线内瞬间就涂满了一片五彩斑斓,她赶紧闭起眼睛徒劳地试图避开强光,却还是被刺穿眼睑的白光晃得眼泪直流。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可双手被反铐在椅背上动弹不得。胡乱蹬着双腿,雪风却发现身下的椅子是牢牢钉死在地板上的
“怎么样?还不打算招么?反正我不着急,就这么盯着你一整天我没意见。我跟你说,之前那帮共*产*党,不管进来的时候嘴多硬,只要用这盏灯照上整整两天,全都听话得很,有的也招了,没有的也招了。”也不知是不是觉得掌管着犯人的生杀大权是种享受,对面的那个人似乎还有些得意。
“我什么都不知道!”雪风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自从在这间鬼知道什么地方的屋子里醒来接受讯问,雪风也搞不清到底过了多长时间。被两个不明身份的便装男人从恐吓到殴打变着花样折磨着,她差不多只会无意识地重复这一句话了。
雪风眼前黯淡了下来,似乎台灯终于被拿开了。挤着酸疼的眼睛,雪风依稀看到对面那个男人走开了,换刚才一直躲在屋角阴影里更年长的男人坐了下来,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白花花的东西,凑到雪风面前抖了抖。
“吸烟么?”
雪风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年长男人自己叼起一根烟,划燃一根火柴点上。房间里弥漫起美国烟卷的味道。
“我看过你身上的证件了,马丹阳,美联社记者,中华民国护照,日语说得这么好,台湾日侨?怎么入了中国籍了?”
雪风低着头没有回答。
男人吐着烟圈接着说“老实讲,我也不觉得你会是共*产*党或者有参与爆炸案。但实话告诉你,爆炸现场我们只捉到你一个嫌疑犯。丢炸弹的那个女孩从下水道逃掉了,在场的警察都指认你当时正追着那姑娘。你为什么要追她?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其实我也能理解共*产*党的那一套,人人平等什么的听起来是不错。不过中国那里有句话叫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讲没错吧?现在根本就不是讨论那种东西的时候,日本需要的是秩序。你也是日本人吧?不担心祖国被俄国人侵吞么?不管什么都好,透露点吧。”
“我都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暴怒的狮子一般,男人起身抡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狠狠拍到了雪风的面门上。
雪风对着突如其然的一击也是毫无防备,仰身重重地摔在椅背上歪倒在一边,她连声咳嗽着吐出鼻血,脑海里却是一边雪白。
“混蛋!你知不知道那一颗炸弹要了多少人的命?十个!整整十条人命!都是吃不起饭想在警察预备队混两口美国救济的小伙子!你以为这么一来就革命了?就解放了?炸死的都是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救的穷人!就让这些人白白死掉,凶手逍遥法外,这样你就满意了?!”
举起烟灰缸,男人还想殴打雪风。雪风无力反抗,只能一边咽着鼻血一边盯着烟灰缸底自己的血迹,咬紧牙关等待着下一击。
突然,房门打开,一张戴眼镜的瘦脸伸了进来。
“课长,有你的电话。”
“你不知道我正在审讯?谁打来的?让他滚!”那个年长男人原来是课长。
“课长,您还是听一下把,是GHQ[6]打来的,指名要找您,回绝不了。”
“GHQ?现在?”那个课长不甘心地抹着前额滑落地头发,看了一眼雪风。“你看住她,我马上回来。”他吩咐完同伴,就这样拎着烟灰缸转身离开,放雪风在椅子上吐着粗气和另一个男人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课长”甩开门冲了进来,刷地一声,烟灰缸又高高举起。“这下恐怕是大限将至了”雪风心想,闭起了眼睛不敢再看。
“磅”地一声,雪风却发现自己没有脑浆迸裂。她睁开眼,看到课长将烟灰缸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那男人真的像发怒的狮子一样头发树立着,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呼呼声,满脸横肉挤在一起。更让雪风惊讶的是,尽管如此,课长还是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转到雪风的身后解开了手铐。雪风看到连旁边站着的那个家伙也惊得目瞪口呆。
“吉野,把这家伙丢出去,别让我再看见她!”
“课长。。。”那个叫吉野的似乎也摸不着头脑。
“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你!把这丫头丢出去!快点!”
就这样,雪风被吉野强行架了起来,拖着麻木的双腿被拉出了房间穿过走廊。没等雪风搞清情况,她就被一个人抛在了寒风瑟瑟的大街上。
雪风这才想起,自己的外套和随身物品都被“课长”和“吉野”那帮人收走了。她也没有勇气折回去敲身后紧闭的那扇大门去讨。仔细想想她完全是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带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又不明所以地被放了出来,她只是隐隐约约地猜到似乎现在能重获自由和那通电话有关系。
“啊。。。嚏!”还没等她想清楚,她就打了个喷嚏,还在流个不停的鼻血就这样豪爽地泼到了马路上,留下了一滩渗人的印记。全身被殴打过的地方这么震了一下,争先恐后地疼了起来。
“不想点办法我是要被冻死在街头。。。”
“拿去穿上!”
一团绿色的东西劈头盖脸飞了过来,雪风接住一看,是一件套头衫。
“看你冻成什么样子了,也把衬衫上的血迹遮一遮,这样太显眼了。”
雪风循声望去,一个高个女人直奔她走了过来,藏青色夹克下露出的是和下身长裤一套的蓝色工作服领子,头上胡乱戴着的一顶黑色毛线帽被梳在脑后的发髻顶起一座小山,露出的几缕金发不拘小节地随风飘着。雪风这才注意到她和衣着一样怪里怪气的日语口音。不用多想,这家伙一定是美国人。
顾不得那么多,雪风赶紧把外套套在身上,才发现衣服胸口位置夸张地烫着“USN”[7]的字样。她小心翼翼地捏着鼻子,不让血迹流到那三个大大的白色字母上。
“拿去擦一擦吧。”
高个女人递上一张手帕,雪风接过来才发现,和女人粗犷的着装不同,那张丝质手帕意外地精致,蕾丝花边旁用细线绣着一行花体英文字母,雪风举起手帕仔细辨认:“Bremerton”
“我只带了这个,用吧,别客气。”
雪风想了想,还是卷起手帕堵在了鼻子上,尽管满嘴血腥,雪风还是用血肿的鼻子嗅到了淡淡的香水味。
“是你在我房间里留的信?”一说话面部神经就绷紧了一样地疼,雪风知道自己一定是被烟灰缸那一下砸得鼻青脸肿了。她把套头衫的兜帽戴上勉强遮了一下。
“你很聪明。”女人看着手帕笑了笑“我让通讯社的人派你去印刷社那里看看,在俄国间谍面前露一下脸。但可不记得要你去特别审查局做客。那帮人之前都在狗屁陆军干,还有些是直接从战俘营里放出来的,你也见识了吧?全是帮不能讲理的野人。”
“又不是我愿意去的,只是卷进来而已。那炸弹是俄国人安排的?”雪风一边擦着鼻血一边嘀咕着。
“这是意外。炸弹袭击的事情我们之前也不清楚,具体情况暂时没法确认。美军完成进驻之前几个月日本国内军火管制也很松懈,就算是针对日本政府的个人活动者搞到些炸药也不奇怪。警察在现场只逮捕了你一个人。不然也不会发那么大脾气。”
雪风回想着那一头银发,她毫无根据地确信那炸弹客就是她梦中的出现的模糊不清的身影,可无论如何还是没法想起更多。看来“课长”说得没错,那个人成功逃脱了。可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她见了雪风也是一脸惊讶的样子,在爆炸现场她到底对雪风说了什么?如今这些问题的答案无处可循。眼前这位布莱默顿身上也是谜团重重。雪风决定先不去想那么多。
“不说这个了”雪风揉了揉刚止住血的鼻子,好在鼻梁没被打折,“既然我们接上了头,之后怎么行动?我什么时候去朝鲜?”
“哼?工作还挺积极的嘛。我很中意你。不枉我托海军的人把你放出来。不过别傻站着了,我们上车边走边聊!”
“啊,对了!”雪风叫住布莱默顿“谢谢这个。。。Christmas礼物?”她说着拉了拉套头衫的衣领,勉强挤出一个变形的微笑。
“哈哈哈哈!”布莱默顿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Yeah, it’s my Christmas present, honey! Just keep it! ”
七
布莱默顿的军用吉普连车门都没有,只有架在可翻转挡风玻璃和车尾之间的帆布蓬勉强抵挡寒气,吹过两侧空挡的过堂风还是吹得雪风紧紧裹住了外套,比起早先乘坐温暖舒适的出租车显然难及其项背。尽管就是这样简洁到寒酸的普通军需品,发动机舱盖子上刷着的巨大白星仍然足以让街上的行人侧目而视。拥挤的街道上,布莱默顿只是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堵得水泄不通的车道瞬间就诚惶诚恐地为这辆左座车让出了一条通路。
推了推档把,踩下油门,布莱默顿漫不经心地问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雪风:“对于朝鲜的战况,你在台湾了解多少?”
“11月得到的消息还是中国人在半岛西北进行了一场小抵抗,联合国军撤退到清江川重整准备发动攻势。麦克阿瑟还对记者吹嘘要在今年内结束战【关键词】争。只过了一个月功夫我就听说第十军在长津湖附近差点被漫山遍野的中国人围歼了。到底是什么情况?”
布莱默顿也多少变得严肃起来,她转了转紧捏着的方向盘,在十字路口转了个弯。“和你说的差不多。中国人很精明,他们骗过我们的情报网在朝鲜境内集结了大量部队,11月又故意在西线取得优势后撤退,让我们产生了他们只会进行有限军事行动的错觉。其实他们肯定是在将部队集中在长津湖一带希望通过突袭全歼第十军。不过你的消息已经过时了,陆战队已经突围至兴南从海路撤退,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现在第十军的所有单位都已经乘船到达釜山了,虽然陆战一师和陆军七师都需要几个月时间休整。我们原先估计朝鲜半岛上的大约只有三万中国人负责保护国境线上的水坝,但现在看来他们的兵力至少是我们预计的五倍,而且有意发动全面进攻。毋庸置疑,北京已经决定要参与朝鲜战【关键词】争了。华盛顿也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不过现在增援一时半会难以抵达。联合国军注定只能在三八线以南重新构筑防线。”
说到这,布莱默顿扭头看了一眼雪风“我就直说吧,从现在交手的经验看,中国人恐怕是比你们日本人更难缠的对手。他们的指挥相当灵活,也会靠夜色掩护躲避空中侦察进行机动,藉此集中优势兵力发动突袭。他们懂得如何寻找防线的薄弱点进行攻击,也知道如何从错误的进攻方向悄无声息地撤退。更惊人的是他们的战斗意志。。。”布莱默顿停顿了一下,雪风看到她的喉头不安地上下摆动着,“大约是两周前,陆军31团撤退到一个叫黄草岭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一处中国人构筑的阵地,散兵坑里装了整整一个连尸体,穿着单衣,都冻成冰棍了,从侦查哨到指挥部,一个人不少,全在那里,在朝鲜华氏零下22度的夜晚里硬得连手中的武器都掰不下来。。。”
说道这里,布莱默顿不再讲下去,专心盯着路面。雪风也默然,自打41年开战一来,她只是奔波于赤道和南太平洋之间,最终被美国海军步步逼回了本土,东北亚丘陵间的极寒是她未曾经历过的,她只是回想着从归国的关东军那里听来的传闻:中国人和朝鲜人的游击队如何在满洲白雪皑皑的崇山中神出鬼没地伏击巡逻队,他们会潜进村庄杀死熟睡中的“叛国者”再把尸体吊在村口的树枝上,传奇般地袭击了普天堡的金日成,那些杀不死又不肯现身的孤魂野鬼。。。她想象着那些红色战士仿佛松林间弥漫的夜色,在积雪与落叶间奔突,将自己扑倒在地,阴森的传说伸出死亡般冰冷湿滑的双手,扼住雪风的喉咙,让她不能呼吸。她晃了晃脑袋,将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到脑后。
布莱默顿也难以忍受两人想象力编织的不详图景,她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把话题岔开:
“先不谈这个了,你的任务呢?你了解多少?”
“中国海军只是说你们会交待给我,没多透露,不过肯定还是差不多的工作吧?既然是舰娘。”
布莱默顿点点头“不错,我安排你进入朝鲜,就是希望你能加入我组建的舰娘队伍,虽然联合国军和中国解放军在朝鲜半岛各自打得不可开交,总体局势不甚明朗,但从长远上看外国驻军终究还是要撤离朝鲜半岛。我们希望韩国能充实自身军事实力应对北方威胁。但李承晚政府的能力很值得怀疑,况且韩国政府忙于动员陆军兵力也抽不出力气来建立自己的舰娘部队。所以,我,美国海军舰娘布莱默顿小姐亲自向五角大楼提交了一份报告,提议由美国海军牵头培训组建一支朝鲜人组成的舰娘部队,参与朝鲜战【关键词】争的同时为韩国海军的建设积累人才。正好参谋长联席会议的老头子也对我感到腻烦了,千方百计想要把我踢出华盛顿,因此这个计划正好由我负责实施。我特别希望能够召集到在旧日本海军有服役经验的人,所幸台北国民政府对这个计划也很感兴趣,因此我点名找到你来协助我。我就是你之后的老板,清楚了没有?”
雪风看到布莱默顿换上了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一边说着,右手还松开档把伸出拇指点了点自己。让她觉得有些可笑。
“是,长官!”雪风随口答应着
布莱默顿却摇了摇头“No, no, no. 我可不是你的长官,我们的新队伍名义上只是海军雇佣的民间机构‘美国海军运输服务队’,参与人员表面上都是平民身份。你以后要叫我‘Boss’,就是老板。”
听到这里,雪风一脸疑惑地瞪着得意的布莱默顿。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害得雪风被迫退役?不过看到罪魁祸首似乎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雪风也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口,只是用缄默回答着布莱默顿。雪风也知道,所谓的平民身份只是表面文章。自己的退役恐怕还是国军方面的考虑,布莱默顿即便知道大概也难以干涉。但真正无法释怀的并不是这个,布莱默顿提到的另一件事情让她更为在意,她不再盯着布莱默顿,紧锁着眉头望着两旁一闪而过的街景。
“很在意吗,我是美国海军舰娘的事?”布莱默顿还是满不在乎的口气。
雪风不愿正视布莱默顿,只是点了点头。
“41年的时候,我还在霍山学院读二年级。我之所以会在那里只是因为无论是该死的安纳波利斯还是西点,我是说美国军校,根本就不招女人。连我那个将军老爹都希望我穿上条有裙撑的裙子在舞会上赶快找个刚从耶鲁毕业的银行职员还是什么的把自己嫁掉,总之就是做些符合自己身份地位的事情。这种世道下你想出人头地除了去霍山那种装腔作势的地方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当整个欧洲都打得热火朝天,你们日本人在中国横行无阻的时候,我却只能坐在壁炉前织织毛衣或是找个红土场打见了鬼的网球。天啊,当时我是怎么忍受这堆狗屎的?总之,一等你的同胞们把炸弹丢到亚利桑那号的甲板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陆军和陆战队都在疯狂扩编,连海军的榆木脑袋也被一闷棍打得清醒了不少。尽管与你们不能相比,但美国海军在开战前也组建了舰娘部队,虽说也只是做了些探索性工作,但你得知道这是整个美军唯一真正让女人执行战斗任务的地方。当然你也可以参加陆军妇女队或者当个护士之类的。可那些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做梦都想像我老爹那样跨过整个大洋去狠狠踢西班牙人的屁股,也不一定是西班牙人,你懂我什么意思。”布莱姆顿似乎觉得自己讲了个不错的笑话,吃吃地笑了起来。
“然后就是你随便翻开一本廉价小说都能看到的内容,桀骜不驯的年轻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违背了父亲和整个世界的意愿,退了学,给海军征兵站丢了张报名表。好在真的愿意上前线送死的人似乎并没有那么多,海军也在四处征集愿意加入舰娘部队的人,加上我又在大学里自学了一点日语,志愿很快就获准了。你要想想,那时已经拖到42年下半年了,我们在中途岛遏制了你们的攻势,开始在所罗门群岛与日本海军争夺战场主动权,而我还在新兵营医院里让体检医生扒光了衣服摸来摸去。你比我清楚,成为一个舰娘又不像当步兵那么简单,你不能只受了三个月训练就去冲到前线送死,那要更加耗时。况且我们的舰队此后节节胜利,海军高层又把舰娘忘在一边了。结果就是,等我和同期一起终于被派到太平洋时已经是45年4月,我们和陆战队一起登上冲绳岛,却发现海面上除了飞鱼已经没有值得我们攻击的目标了。之后我们要不就是在近海打杂要不就是被台风困在帐篷里盼着进攻本土行动开始。最后的最后,你们亲爱的天皇被原子弹吓破了胆,进攻日本本土的行动取消。广播里宣布天皇接受波兹坦公告的时候你真应该在场看一看,我气的差点把帽子撕烂——我辛苦准备了三年却只是到冲绳的泥浆里打了个滚。”
布莱姆顿松开油门,旋起方向盘将吉普车停在了路边。她挂上空挡,俯过身直面着雪风。
“我之所以说了这么一大套科波菲尔式的废话,就是想让你明白:没错,我们之间的确曾经交过手,但我根本就不在乎华盛顿官老爷的那些废话。我成为舰娘只是想痛痛快快地打一仗,和日本人、西班牙人还是俄国人都没有任何个人恩怨。我已经错过大战了,不想再错过这次朝鲜战【关键词】争。马丹阳,恕我直言,台湾太小了,中国海军根本不是你发挥的舞台,而我现在需要有实战经验的人担任教官,我希望你加入。这不是命令,而是同为舰娘的建议,如今的朝鲜适合我们,战场才正是我们的归宿。So, are we cool?”
雪风看着布莱默顿伸向自己的手掌,犹豫着,最终她的眉头展开了,叹了口气,伸出右手想要握住。
“好吧,我跟你,Boss”
布莱默顿并没有握住雪风的手,她把雪风的手掌翻了过来用力击了个掌。
“Ha ha ha ha…”
随即布莱默顿又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I think we are cool now, honey! ”
八
布莱默顿把雪风送回帝国饭店,却只给了她一晚上的时间休息。
“其他应征者都已经先前往釜山了,我们是最晚的,不能再耽误了,我已经联系好了USN,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横须贺搭他们的货船去朝鲜。我0500准时来接你,不要迟到。”
回到酒店大厅,雪风才想起房间钥匙和自己的外套一起已经永远地留在“特别审查局”那里了。无法可想,雪风只能厚着脸皮去求前台服务生拿出备用钥匙。她绞尽脑汁想要为丢掉钥匙编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我可不擅长扯谎”雪风心中一阵忐忑。
然而服务生并未为难雪风,还没等雪风结结巴巴地讲完自己七拼八凑的蹩脚借口,服务生就取出备用钥匙放在托盘里递了过来,连一句疑问都没有。让雪风不禁心生感激。
“请问,要不要帮您请位医生?”雪风拿了钥匙正要离开时,服务生一脸担心地讯问她。
雪风想起自己满脸挂彩的样子实在太引人注目。她摸着撕裂的嘴唇想了想,最后拜托服务生给她的房间送些棉花和酒精。
回到房间,雪风临走前焚烧布莱默顿那封信的烟灰味还弥漫在室内,窗外暮光的余晖映出一派安宁景色。雪风却觉得自从离开这个房间已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她点燃屋角的煤油炉,房间内渐渐暖和起来。来到水槽上的镜子前,雪风脱掉布莱默顿送给她的套头衫随手丢在一边——那件衣服整整大了一号,貌似是高挑的布莱默顿自己穿过的——仔细检查起自己的伤势。看向镜子,连雪风自己都着实吓了一跳:姑且不说青肿的脸颊和横七竖八布满了血污和裂痕的嘴唇,她的鼻子干脆成了悬在这张不成体统脸上的一颗李子,“课长”用烟灰缸来的那么一下真是差点要了雪风的命,而藏在衬衫下的一块块淤血就更不必说了。尽管如此,雪风还是觉得自己这幅样子还是比护照上那张一本正经的证件照看起来顺眼。她忍痛苦笑着,用服务生送来的棉球沾了沾酒精清理起满脸伤口,万幸没有需要缝合的地方,满口牙齿也还整整齐齐地排在牙床上。
然而那一夜,陷于浅睡中的雪风噩梦缠身。
久久令她费解的迷梦再次降临,只是以往模糊不清的身影确凿无疑地显现出银发少女的模样,梦中的雪风伸出手想要确认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却发现不知何时身旁已是烈焰四起,硝烟弥漫。刚刚还靠在身后银发少女的背影已在远处渐行渐远。“不要丢下我!”雪风哀求着想要追赶那身影,可自己的双脚牢牢地钉在地上无法动弹。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竟站在齐膝深的血泊中,无数苍白冰冷的手从血池中伸出紧紧掐住雪风的双腿,邀雪风与它们共赴黄泉。
惊叫着从梦中惊醒,雪风剧烈起伏着的胸前已是冷汗淋漓。她从没遮窗帘的窗口向外望去,却只见一轮浑圆的冬月从天际冷冷地盯着自己。
九
雪风一边摆弄着腰间的夹克下摆,一边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的新装束,宽松的卡其色斜纹布工作服搭配这件胸口缝有大口袋的橄榄绿翻领夹克,在朝鲜半岛的严寒中既保暖又舒适。她拢了拢短发,拿起挂在一旁的棉帽扣在头上,帽子上即没有白头雕,也没有“阴阳鱼”图案。“这就是布莱默顿所谓的‘平民身份’”雪风心想。
雪风现在身处的是釜山港美国海军营区内的一间帐篷。布莱默顿原计划将“美国海军运输服务队”驻地设在毗邻黄海的瑞山。可她和雪风一到达釜山就嗅出了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布莱默顿在海军内四处打探,却被告知人民解放军已经迫近三八线,而联合国军的汉城以北的防线漏洞百出。如果解放军在这个星期内发动进攻,联合国军只能主动撤出汉城,届时整个忠清南道都岌岌可危。
“还有,那些中国人已经不叫‘解放军’了,现在他们是‘志愿军’。”布莱默顿这样告诉雪风。
总之瑞山并不安全,布莱默顿也无可奈何,只能和雪风在拥挤不堪的海军营区内找间帐篷住了下来。雪风有些灰心,可她身旁那位自信满满的“美国小姐”决定战线稳定前先在釜山集合,进行训练。就在先行抵达的队员进入海军营区,“美国海军运输服务队”完成集结的那晚,前线传来消息,志愿军已经跨过北纬三十八度线,联合国军西侧防线遭到分割,美军撤出汉城。那是1950年12月31日,营区里却毫无庆祝新年的气氛。
雪风刚在脚下褐色系带靴上打了两个死扣,就有人掀开了帐篷门帘,吹进的冷风让雪风打了个寒战。一位面容稚嫩的年轻姑娘走进了帐篷,脑后绑成马尾的黑发随着脚步一摆一摆的。雪风紧张起来,面对年轻姑娘立正站好。那姑娘走到雪风面前也挺胸立正站定,两人目光相交对视片刻,却都没有行礼。雪风强迫自己直视着对方如炬的目光。
“报告马教官,队员集合完毕,可以开始训练!”年轻姑娘操着一口比雪风还要流利的汉语。
“尹光复队员,我已准备就绪,开始训练!”雪风同样用汉语回答她,差点咬到舌头。
雪风迈开步子走出帐篷,年轻姑娘紧紧跟在她身后尾随。虽说还是表现出一副自若样子,雪风心中却感到芒刺在背。
“尹光复”,雪风在心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但雪风第一次听说她还是在从横须贺驶往釜山的海军货轮上。
那艘货轮是二战中美军建造的“自由轮”中的一艘,满载着美国海军的冬装和杂七杂八的补给驶向朝鲜,甲板上用帆布遮起来的层层货堆后,舰艏拆除了火炮的炮座很是显眼。雪风虽不是第一次见到,但还是不禁感慨这型舰艇真是丑得出奇。不知是不是托布莱默顿丰富的海军人脉的福,雪风居然在这艘拥挤的货船上独享了一张吊床。
自由轮颠簸着劈开隆冬海面漆黑的波浪,在舰艉留下一行稀疏的白沫,雪风靠在甲板船舷的围栏上,裹紧了大了一号的套头衫,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些泡沫四散消失。再一次离开日本的她,此时还在为前一天的梦魇所困扰。
“Hi,丹阳!”舷梯上打着招呼的是布莱默顿,雪风看到她的手中还捏着一叠白花花的文件。
“我还在甲板下面找你来着,到釜山之前你最好看看这个。”
雪风没说什么,她疑惑地接过那一摞文件,发现扉页角落粘着的照片下的表格里,是用打字机敲上去密密麻麻的的英语字母。雪风翻了翻后面,都是相同格式的表格。粗略数了数,差不多有30张。
“这是什么?”雪风问布莱默顿。
“Miss.教官,这些就是你之后的学员,加上你和我就是“运输服务队”的全部人员。”布莱默顿拍了拍雪风手中的文件“而这个是海军征召时汇总的资料。来,至少提前认识一下她们。”
雪风费劲地读着英文填写的表格,却发现姓名那一栏全是些自己不会读的名字。
“这些姑娘。。。都是朝鲜人?”
“没错,我们部队组建的最终目标是帮助韩国建立自己的舰娘部队,这些朝鲜姑娘今后会成为韩国舰娘骨干,如果她们能挺过战【关键词】争的话。不过她们大部分都是在日朝鲜人后代,根据志愿返回韩国。我可没胆量在朝鲜半岛招兵买马,不然我们的作战计划当天就要摆到金日成的办公桌上了。其实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留在日本,顺便与你接头。”
雪风翻看着资料,她似乎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回把那几页纸翻得劈啪作响。
“布莱默顿?”
“怎么了?”
“‘年龄’这一栏,为什么差不多全都是18?”
“嗯。。。”布莱默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错开眼神望向海面想要搪塞过去。
“布莱默顿,我可教不了童子军” 雪风严厉地瞪着她。
“好吧”布莱默顿放弃了“我也不想变成这个样子,但你知道,让女人承担战斗任务似乎不太能被大众接受,在日朝鲜人中很难招到成年人,但一些家长似乎把我们看做是某种。。。能吃饱饭的地方,想把他们养不起的女儿送到我这里。我只能在年龄上。。。适当放松条件。。。然后在表格里填上‘18’应付上级。不过你放心,她们至少有15岁,都通过了体检和体能测试,基本战斗力还是能够保证的。”
事已至此,雪风也不能计较。回头读着未来队员们的简历。然而,其中的一页让她很在意,旁的简历附带的照片中往往都是一副未经世事的样子。而这个人的照片中,却散发着一股凌厉的气息。雪风抽出那一张仔细读着,发现表格‘出生地’这一栏赫然写着‘中国’。
“这个人。。。”雪风不禁说出口。
布莱默顿拉过那张简历看了看,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啊哈,尹光复,我就知道你会问起她的事。毕竟这孩子在哪里都很显眼。我刚刚说过,大部分征召队员都是在日朝鲜人,但只有尹光复不是。你也看到了,这孩子出生在中国。她的父亲是流亡中国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8]成员。”
“中国?她父亲是共*产*党?”
“不,当然不是,你误会了。这个什么‘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是受国民政府资助庇护的,这些人好像在你们占领满洲之前就开始活动了,‘第一次上海事变’[9]后的那次爆炸事件就是他们策划的。不过朝鲜人的事情我也搞不懂,你有机会还是问问她自己吧。话说回来,这孩子母亲在中国病逝。太平洋战【关键词】争结束后她随父亲一起返回朝鲜。但46年她在父亲遇刺身亡之后就成了孤儿,被我认识的一个海军军官收养。”
“那她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雪风忍不住问道。
布莱默顿摇了摇头:“不是有意招募来的,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听说我组建舰娘部队的计划就跑到我这里执意要参加,她养父和我劝了很长时间也听不进去。最后她的养父放弃了,说着什么‘这是朝鲜人自己的战【关键词】争’这种不明所以的鬼话把她送到我这里来了。你不会说朝鲜语对吧?尹光复汉语很流利,近几年也学了些英语,我正好需要这样的人给我们两个做翻译。”
“不都是在日朝鲜人么?我说日语不就好了,我的汉语是三脚猫。”雪风有点慌了。
“不行!”布莱默顿斩钉截铁地回答,雪风第一次见她这么坚决,“日本战败之后朝鲜人仇日情绪很重,你还是继续做‘马丹阳’为妙,当个中国人便于你开展工作。尹光复暂时给你充当翻译。不想露陷就赶快学朝鲜语吧!我也会和你一起恶补的。”
正是因为如此,雪风在尹光复面前总是异常紧张,生怕自己蹩脚的汉语被识破。不过尹光复似乎并没有对雪风的汉语产生什么怀疑,雪风怀疑大概被她当成某种奇怪的地方口音了。
不仅如此,照片中的尹光复看起来眼神尖锐,雪风见识到本尊之后更是觉得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尹光复的气势简直有些咄咄逼人。作为实际上的长官,又年长了她八岁,雪风实在不想和她争风,却也很难像布莱默顿那样毫不在意。
走出帐篷,雪风看到身着与自己相似制服的队员已经在门前的空地上排成三列横队,雪风扫视队列,默默清点着那些瘦削黝黑的小脸,不多不少正好35人。布莱默顿站在一旁正等着雪风,包括站在身后的尹光复在内,37双眼睛的目光直指着雪风,让她多少感觉有些不自在。尽管这样,雪风还是拿出教官的威严,昂首站在队列前,清了清被摄氏零下20度的空气刺得发痒的嗓子,吐出纯白的水汽,用汉语高喊出就职后的第一道口令:
“全体都有!稍息!”
“열중쉬어!”
尹光复将口令以朝鲜语喊出。
尽管有些七零八落,队员们还是尽量整齐地横跨半步,双手背后。
“大部分人这几天已经认识我了,但我还是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本人马丹阳,今后开始担任你们的教官,协助布莱默顿小姐进行指挥。虽然这里不是军队,没有衔阶之分,但不要忘记指挥权归属我和布莱默顿。今后根据你们的训练情况会重新编队,任命组长。无论如何首先要记住:服从上级指挥!”
雪风暂停发言,等尹光复翻译成朝鲜语,接着说了下去:
“鉴于各位缺少军事背景,在一起开始训练之前,我想先简要介绍一下各位的新身份——舰娘。希望各位能对今后的任务性质有所了解。”
“所谓‘舰娘’是‘女子水面步兵’的俗称。这一兵种的诞生要追溯到三十年前,当时得益于‘滑水器’的诞生,人类开始可以依靠单人携带的装备在水面上自由活动。‘滑水器’本质上是两个携带在脚部依靠电动马达驱动的螺旋桨推进装置,利用螺旋桨推进产生的高速通过类似水翼船的原理获得浮力,当静止时通过改变水流喷口方向抵消重力保持使用者上浮。这种装置最初只是作为一种笨重而不可靠的民用工程机械开发,却因其巨大潜力在诞生之初就被军方看中作为军事用途,即便在间战期的裁军浪潮下,‘滑水器’的性能仍然获得了长足进步。因这种装备具有类似舰艇漂浮于水面上的功能,‘滑水器’被率先将其引入军事用途的英国海军戏称为‘Shipgear’即今日通称的舰装。起初由于机械性能限制,‘舰装’的第一批使用者多为体重较轻身材娇小的女性。但在各位女性先驱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不逊于男性的能力后,招募训练女性作为‘舰装’乘员成为了一项传统,因此这些使用‘舰装’执行战斗任务的女性职业军人也获得了舰娘的别称。”
“正如我所说的,最早的舰娘部队于1921年由英国皇家海军组建。受限于经费投入和传统观念,舰娘在之后的十年间一直没有得到海军大国的重视,各国多侧重于技术储备和作战理论研究。仅仅将舰娘的战斗职能定义为执行近海巡逻、侦查、反潜、渗透、破袭等等辅助性任务。三十年代,急于赶超美国海军的日本帝国海军开始着重挖掘舰娘在舰队战中的应用潜力,将当时先进的单兵火箭弹,磁性反装甲手雷等兵器引入到舰娘作战中,使舰娘具备了威慑中小型水面舰艇的能力。从此,袭击敌方缺乏保护的船只和驱逐敌方舰娘,为己方舰艇护航也成为了舰娘作战的内容。”
“持续数年的大战中,各国海军都派出了自己的舰娘部队参加前线战斗,她们在实战中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可以预见的是,舰娘部队在今后的战【关键词】争技术发展趋势下也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担任不可替代的作用。各位如果能通过严苛的训练,也将成为这支年轻却光荣的部队中的一员,为韩国的解放和统一贡献力量!从基础体能操练,舰装使用技巧,到战术演练,我会毫无保留地严格训练你们,这需要所有人与我和布莱默顿小姐共同付出努力。最后我要提醒各位,灵活、隐蔽、快速是舰娘作战成功不可或缺的三大要素,希望各位无论在今后的训练还是战斗中都要牢记!”
雪风结束了讲话,回头看着尹光复铿锵有力地将内容翻译给站在面前的队员。
“예!”
大概是尹光复的翻译完成了,队员们用力齐声回答。
“대한민족만세!”尹光复忽然振臂高呼,但这显然不是雪风讲话中的内容。
“만세!”队员们热情地回应着。雪风一头雾水,不安地瞥了眼一旁的布莱默顿。见布莱默顿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雪风也没有吭声。
喊完口号,尹光复小跑着回到队列排头。
“请马教官发令,开始训练!”
“从体能训练开始,绕营区5千米跑,全体,向右~~转!”
“우로돌앗!”
在尹光复的带领下,全员列队慢跑起来,雪风跟在队尾,伺机把布莱默顿拉到身边,悄声问她。
“刚才尹光复喊的那句口号,是什么意思?”
“那个?啊,大概是‘大韩民族万岁’那类东西,她们之前也一直喊,不用太在意。”
“这么放任她们没问题么?在她们看我们也是外国人啊。。。”
布莱默顿举起手,示意雪风别再说下去:“丹阳,我们只是暂时训练领导她们,无论对于华盛顿还是汉城,这都是既定的,我更是这么答应队员们的。这些人终究要为她们同胞的海军工作。正因为是外人就不要表现得太敏感了,反正不针对我们两个,说三道四反而不利于调整关系。队员的思想状态我会负责监视的,你只要专注于训练就好。”
说到这里,雪风也只能默然。如今她才有些感激布莱默顿提前警告她不要暴露出身。然而转念一想:比起自己焦头烂额地隐藏身份,布莱默顿身为美国人自然而然地就被当成盟友,实在有些狡猾。想到这,她丢下布莱默顿加速跑到排头。和尹光复并列,也不管队员能否听懂,用汉语喊起号子:
“一二一,一二一。。。”
跟着雪风号令的节奏,全员加紧步伐,在美军士兵好奇的目光中,跑过一排排营房和停在路边的卡车,在身后留下一片雪白的哈气。
十
只用一只手把住方向盘,雪风驾着威利斯吉普行驶在釜山郊外的沿海公路上。清爽的海风抚弄着她的一头短发,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仲夏午后带来宜人的凉意。雪风眯起眼,靠在座椅上,遥望着海浪拍上岸边零碎的礁石,摇曳起阵阵波涛轻响。
自从雪风到达釜山已经是半年有余。期间联合国军与中国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围绕着三八线你来我往,互有胜负。四月一直扬言要运用核武器麦克阿瑟将军被撤职回国后,新任的李奇微将军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不再涉险进入北朝鲜暗藏杀机的绵密丘陵;志愿军和人民军恐怕还对仁川登陆心有余悸,也狐疑着不愿跨过三八线半步。战【关键词】争双方围绕着各自一年前的出发点修筑起了密密麻麻的工事。朝鲜半岛的战况陷入僵局,各国都开始试图在谈判桌上解决问题。这段时间内,由于前线的反复推移,“美国海军运输服务队”没能离开釜山半步,可布莱默顿和雪风还是将这支只有三十余人的部队经营地有声有色。布莱默顿尽力在海军内疏通关系,将必须的补给设备和她自己最爱的冰啤酒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营房中。而雪风则安心专注于将前半生所学一一传授给手下年轻的朝鲜人姑娘们。那些朝鲜人非常聪明,训练也很卖力,几个月的时间内,所有人都已经基本掌握了舰装和各种轻武器的使用技巧,至今没有一人退出或被淘汰——雪风正在和布莱默顿讨论再进行两个月的战术、通讯、侦查、医疗进阶课程后就将队伍转移至前线投入实战。尤其是尹光复,她的进步总要比同僚更快。实际上,尹光复已经成为了朝鲜人姑娘中的领导。好在她对布莱默顿还是忠心耿耿,训练中也总是亦步亦趋跟在雪风身后——这倒是让雪风感到有些不自在。不过多亏了尹光复肯占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开设补习,雪风和布莱默顿也能用夹生的朝鲜语与当地人交流了。雪风听布莱默顿说,似乎尹光复还在教不识字的队员读写朝鲜文。总之,在台湾蹲了几年冷板凳,雪风对韩国的这份新工作十分满意,虽然训练严格而紧张,但北温带高远清澈的天空将雪风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连丧失记忆的烦恼也不再无时不刻困扰着她。
之所以能在工作中忙里偷闲开着吉普兜风,还要多亏了今天远在北方开城举行的和平谈判。为了配合和谈,各参战方都执行了就地停火,坚守于前线的部队还要忙于加固工事,枕戈待旦,但身处后方的釜山已经多少洋溢起松懈气氛。被釜山港营区内的懈怠氛围所感染,布莱默顿干脆给全员放了一天假。就在今早,不知如何度过宝贵假期的雪风钻进布莱默顿的单人帐篷,想问问她要不要出营区转转,却差点被浓烈的酒臭熏了出来。
雪风勉强捏着鼻子走进帐篷,一边小心翼翼的躲开摆满地面的空啤酒罐和威士忌瓶子,终于找到了倒在行军床上呼呼大睡的布莱默顿。
“嗯。。。把门帘放下来,好亮。。。咕~~~”
布莱默顿似乎被雪风的闯入吵醒,揉着因宿醉肿胀的眼睛,撑起身来挥手要雪风放下门帘。
大概没必要邀布莱默顿出门了,雪风转身放下门帘。她早就发现,布莱默顿虽然工作起来风风火火,但一松懈下来就变得十分懒散。“美国人都是这样吗?输给这样的人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啊。。。”但她无可奈何,只能问布莱默顿要不要她帮忙带些东西回来。
“啊。。。啤酒,我昨晚都喝掉了,你帮我去军营镇的酒吧弄几箱回来吧。钱我回头再给你。”布莱姆顿又一头倒回床上,肆无忌惮地抓起了白色背心下露出的肚皮,晒成古铜色的紧致小腹,看得雪风有些脸红。
“啤酒就好了吧?”雪风扭过头想要赶快离开,却被布莱默顿叫住。
“拿着!”
布莱默顿丢过一个闪光的小物件,雪风赶紧接住,却发现是一柄钥匙。
“我一直在开的吉普,你认识的吧?油应该够用,你开去玩好了。”
脸还埋在枕头里,布莱默顿胡乱挥着手向雪风道别。
就这样,雪风开着布莱默顿的吉普,沿着朝鲜半岛破碎的海岸一路驶去。
来到军营镇,雪风减速将吉普开进沿街鳞次栉比的酒吧和俱乐部中间。所谓“军营镇”是围绕着釜山港郊外一系列专为联合国军提供娱乐的地区的总称,雪风来到的这个“军营镇”离自己的营区差不多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她到这里是要找一家布莱默顿常常光顾的酒吧,据布莱默顿所说,店老板是她的熟人,只要愿意使用美元现金而不是美军在周边购物通用的物资券,老板就能以非常实惠的价格为她提供酒水。镇上的治安由韩国警察和美国宪兵共同负责,乞丐和难民都统统被驱赶到几公里之外去了,宽阔的街道看起来干净气派,街道两旁只在夜晚闪耀的灯红酒绿沉浸在阳光之中显得意外地祥和,英文写成的店名和招牌也不是那么招摇。放眼望去,这里甚至让会人错认为是某个普通的北美小镇。大概是因为停战的缘故,即使在白天,军营镇的街道也是好不热闹,醉醺醺的美国士兵三五成群地聚在路中央,时不时没来由地爆发出渗人的狂笑,身着五颜六色紧身连衣裙的朝鲜人姑娘围着他们,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用英语讲个不停。只有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朝不保夕的末世情绪提醒雪风,这个镇子并不是什么和平宁静的美国城镇,而是拾联合国军残羹而生的索多玛之城。雪风小心地把着方向盘躲开横行的醉鬼,别开目光尽量不与斜眼盯着她短发的妓女接触视线。终于,雪风把车停到了写着“BABARA the bar”的招牌下,她找到目的地了。
昏暗的酒吧大厅内没有客人,雪风径直走向正站柜台前擦着玻璃杯的酒吧老板。酒吧老板是个肥胖的黑人大叔,雪风用英语和他说明来意,结果那家伙一听到“Bremerton”的名字就立刻喜笑颜开,伸过柜台用力握着雪风的手摇了又摇。帮雪风把布莱默顿购买的三整箱啤酒搬到吉普车车斗后,老板示意雪风靠近,凑到她耳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了些什么。
雪风的英语不是很好,她一时间以为自己没懂老板的意思只能请他再说一遍。老板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放慢速度大声重新讲了一次。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听错雪风通地一下涨红了脸。
老板告诉雪风,他的店从人贩子那里搞到了一个白俄罗斯姑娘,随时欢迎布莱默顿和雪风到Babara来“have some fun”。
看到雪风窘迫的样子,黑人老板反倒很好玩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挥着宽大的手掌拍着雪风的后背。不知为何,雪风似乎也觉得没那么尴尬了,跟着他一起笑出了声。
离开Babara,雪风驱车打算顺原路离开军营镇。此时,她听到路旁传来一阵喧闹,雪风侧眼看去,几个高大的白人士兵正围着一个同样穿着军装的小个子,士兵挺着被酒精染得红彤彤的脖子大声叫嚷着什么。中间的小个子一言不发,抱紧了手中的纸口袋步步后退,却被魁梧的士兵们围堵无路可逃。
“一群醉鬼。。。”雪风嘟囔着径直从他们身旁驶过,酗酒斗殴的士兵在这里随处可见,交给宪兵处理就好没必要引火上身。可就当雪风经过他们时,小个子脑后晃来晃去的一根黑色马尾辫引起了她的注意。
雪风突然踩住刹车,自己差点因为惯性从敞篷吉普车中飞出去。还没等坐稳,她果断挂起倒档踏下油门。吉普车的轰鸣着,冲向寻衅的士兵,那群人见雪风的吉普直冲过来,纷纷避之不及。
又一脚刹车,吉普正停在小个子面前。雪风一边拼命扳着档把,一边大喊:
“尹光复!快上车!”
尹光复一时不知所措,但她马上意识到眼前的雪风正是救兵,赶快抱起纸袋手忙脚乱地爬进副驾座位。还不等围住尹光复的士兵反应过来,雪风挂好档,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吉普卷起一阵尘埃扬长而去,在身后留下一阵不堪入耳的咒骂。
驶出军营镇,雪风降低车速,回头望向公路,确认没有涂着“MP”[10]的车辆追上来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雪风看向坐在身旁的尹光复,只见她完全没有了训练中盛气凌人的气势,一言不发地搂着纸袋蜷在座位上,眼角还挂着点点泪光。
“他们对你没动手吧?”雪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问她。
尹光复摇摇头,举起手抹了抹泪水,这才勉强恢复了往日神色。看来她刚才确实被吓坏了
“你还太嫩了,不要一个人来军营镇,会被欺负的。。。”并没有恶意,雪风只是如是劝告她。
没想到,只为这句话,尹光复差点发起火来。“别拿我当小孩子!我已经18岁了!布莱默顿小姐说我已经成人了!”看着她愤愤然的样子。雪风却差点笑出声。
“既然你不是小孩子,刚刚怎么还差点被吓得哭出来?”
“那。。。那是在车上被风吹的,是风!”尹光复有气无力地狡辩着。
“那个,是什么?”
并不想继续欺负尹光复,雪风岔开话题,指了指她怀里的纸袋子。
“啊。。。”尹光复仿佛刚想起什么一样,“马教官,让我下车,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哼?去哪里?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和你一起好了。有这个方便多了。”说着雪风拍了拍吉普车的方向盘。
尹光复有些犹豫,她望着雪风,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在尹光复的指引下,雪风驶入了釜山市区朝鲜人居住的街道,飘出刺鼻煤烟味的低矮的砖房和躲在巷子里好奇张望着的衣衫褴褛的小孩子,都勾起了雪风心中不祥的记忆。果然无论战【关键词】争的形式如何改变,身处其中平民的生活都是一样凄惨。
尹光复终于让雪风在一个砖墙围起的大院前停了下来。雪风仰望着墙后耸起不甚高大的尖屋顶上斑驳的十字架。毫无疑问院子内是一个破旧小教堂。尹光复来了精神,没等停稳就抱起纸袋跳了下车直奔入敞开的大门,雪风不明所以,也只能跟了进去。
踏入院门,雪风吓了一跳。小小的院子内,不下二十个年龄各异,高矮参差的小孩子在阳光照耀的草坪上嬉戏打闹着,雪风估计其中可能没一个年满十岁。这时不知哪个尖声喊了一句“尹姐姐来了!”,那群小孩子得了号令一般,兴高采烈地涌向刚进门的两人。雪风不知如何应付只能躲到一旁,小孩子也毫不留情地无视她纷纷跑去抓起了尹光复的衣襟。不知是不是跑得太快绊到自己了,一个男孩扑倒在地上,随即哭叫了起来。一时间那群孩子也不再围着尹光复嬉闹,院子里只是回响着孩子的哭声。
尹光复把怀中的纸袋递给雪风,蹲下身抱起那个摔倒的男孩,揽在怀里,一边拍着他满身的尘土,一边小声地哼起歌哄着他。雪风注意到虽说男孩的衣服东拼西凑地布满了缝补的痕迹,但大体还算洁净。渐渐地男孩破涕为笑,尹光复则放下他。雪风见那男孩跑向教堂门口,一边还大喊着:“嬷嬷,尹姐姐来了!”
雪风跟着那男孩看去,才发现教堂门口站着一位身着长袍头巾的亚裔中年女人,正微笑着望向尹光复和雪风。
雪风想打个招呼却不知是好,只能微微点头示意。尹光复却和嬷嬷十分熟识一般,走上前去与她拥抱。
“嬷嬷,我来看大家了,还带了些吃的。”
尹光复接过雪风抱着的纸袋递给嬷嬷,雪风从纸袋的开口中看到里面装的都是些军粮饼干和罐头。
和尹光复打过招呼,嬷嬷转向雪风。
“那这位标志的小姐又是谁呢?是尹妹妹的朋友吗?”
“我叫马丹阳,是尹光复的同僚。”雪风自我介绍道,与嬷嬷握了握手。
“啊,原来是马教官,以前也听尹妹妹提起过你。我叫朴顺姬,你可以称呼我朴嬷嬷。马教官,可不要把战【关键词】争带到这里来哦。”
雪风被朴嬷嬷说得有些无地自容,只能惭愧地点了点头。好在朴嬷嬷还是满面微笑,让雪风略感释怀。
“嬷嬷。您带马教官去坐坐吧。我先过去了。。。”尹光复说了这些就走向教堂的后院。
雪风想要跟上,却被朴嬷嬷叫住。
“马教官!先让那孩子自己去吧,我带您去休息一下。”
雪风满腹疑问,但还是跟着朴嬷嬷走进了教堂。
走进小小的礼拜堂,朴嬷嬷引雪风坐到了堂中心的长椅上。雪风仰着脖子,好奇地张望着讲坛上悬挂的钉在十字架上的金色耶稣像和房顶剥落的墙皮。
嬷嬷递给雪风一杯热茶,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
“抱歉啊,马教官,让您看到我们这么寒碜的教堂。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主事,照看那么多孩子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各处的修整都力不从心”
“那些孩子。。。”雪风忍不住问。
“这些都是教堂收养的孤儿,以前克莱门汀神父还在的时候我们就尽力收留附近的孤儿。神父去年开战后就被耶稣会招回美国了。他是个好人,连主也不会责怪他。本来我也可以和他一起去美国,但美国政府拒绝接受这些孩子,所以我就留在这里照顾他们。这一年来孤儿越来越多,我也快照顾不过来了。可主不可能让我把他们拒之门外。就这样流落街头,他们要不就是饿死要不就被卖给人贩子。。。好在尹妹妹偶尔会来这里帮忙,不但带来些必需品,还会帮我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愿主保佑她。。。”
“您和尹光复是怎么认识的?”
“尹妹妹没有和您说吗?她和父亲从中国回国后就住在附近。那时她就常常来这里帮忙。她父亲。。。他父亲逝世后我好久没能见到她,听说她被一位美国军官收养之后去日本了。我还祝福她能找到个好归宿。然而今年年初,正是这里最困难的时候,她却突然回来了,还穿着一身军装,每个月都能来帮一天的忙。就算她不肯说我也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如今这个国家没给年轻人多少选择。。。”
说到这里,朴嬷嬷握住了雪风的手。
“马教官,如今我常常问自己:如果主真的无所不能,真的爱着世人。那祂为什么还会允许世间一切混乱的产生?我年纪越来越大,身体大不如前,信仰更是误入歧途。心中挂念的只有教堂的孩子们和尹妹妹。只有她们才是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的希望。马教官,请好好照顾尹妹妹,这孩子看上去很要强,但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不知道战【关键词】争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但请您一定要带她活着回来!”
朴嬷嬷的声音哽咽了,雪风听着也不禁动容,她紧紧回握着嬷嬷,另一只手摸索着口袋。
“朴嬷嬷,我答应你照顾好尹光复。至于其他孤儿,我一介武夫恐怕不能做什么,这里只有这些美元和物资券,您收下也能解燃眉之急。”
“马教官,我不是这个意思。。。”嬷嬷一开始还是推辞,在雪风的再三坚持下还是收下了。
“替这里所有的孩子谢谢您,马教官,主会保佑您的。。。”
然而嬷嬷似乎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沉吟了半晌,她又开口:
“马教官,您去后院看一看尹妹妹吧。。。我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所以只能让她一个人去。不过或许您可以。。。”
十一
白日将尽,夕阳西斜,这个七月白昼于终焉之时散发的最后一丝燥热中,雪风踏过茵茵绿草,来到教堂后院。正如嬷嬷所说,那里是一方小小的墓园。一排排十字架埋没于疏于打理的荒草中,令人倍感凄凉。雪风踏过埋藏于三尺黄土下的具具骸骨,来到孑然独立于死者乐园中的尹光复身旁。尹光复没有回头看雪风,只是继续出神地盯着面前的一座十字架。
“这么说,嬷嬷都告诉你了?我明明嘱咐过她不要同任何人讲的。。。”
“她只是说你在陪父亲。”
尹光复脸上挂着苦恼的微笑
“我倒是一直想感谢嬷嬷,却一直不知怎样当面道谢。五年前的今天父亲遇刺倒在釜山市街头,连一个愿意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只因为刺杀者的后台是李承晚。父亲和其他临时政府的成员一向反对托管也反对韩国抛开一半国土不顾单独建国,因而与美国归来的李承晚不和。临时政府的领袖金九[11]先生更在全国范围内得到了相当多的支持,是李承晚在大选中的有力竞争者。结果就是金九先生和父亲两人都遭到杀害,至今凶手还逍遥法外,李承晚自然也矢口否认与他有关。。。多亏了嬷嬷不顾危险把父亲的遗体收殓至此,父亲才能得到一片安息之所。”
尹光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座腐朽成黑色的木质十字架
“父亲给我起名‘尹光复’就是希望有一天祖国能够从外族压迫中获得光复,不仅仅是从日本人手中,更是从中国人、美国人、俄国人以及一切外族手中获得真正的独立。他之前常常说,朝鲜人世代居住于东北亚的一隅,在中日俄美数个大国强权间夹缝生存,想要获得独立与解放非通过自立自强一途不可。投奔于任何一方暂求偏安,都不过是鼠目寸光的投机行为,是不折不扣的卖国。我之所以志愿加入布莱默顿小姐的‘美国海军运输服务队’,就是希望能够磨练自己,让我的成长成为我们民族自强独立的第一步。”
“然而马教官,置身于战乱中的祖国的这半年间,我开始怀疑我自己。即便努力通过了您的训练成为舰娘,最终服务于韩国海军,这样子就真的能够为朝鲜人的民族独立做出什么贡献吗?李承晚是个恬不知耻的暴君,金日成也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无数朝鲜人听命于两者将热血泼洒于三八线上,满足的仅仅是美国和中俄的利益,却在身后留下一片焦土和无数的孤儿。马教官,我怕如果战【关键词】争再继续下去,就不会再有朝鲜民族值得我为之奋斗了。。。”
尹光复不再说下去,紧锁的眉头下,是一副痛苦迷茫的神情。
“不,尹光复。战【关键词】争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的雪风开口道“布莱默顿小姐常说,日本人已经离开朝鲜了,美国人、中国人、俄国人总有一天也会离开朝鲜,只有朝鲜人不会离开朝鲜,要不然你去哪里又能找到朝鲜人呢?列强的争斗只是暂时的,他们很快就会因为厌倦而离开,总有一天他们要承认独立平等和统一的朝鲜人国家。到那一天,你的努力就将成为你们民族获得真正光复的基石,不仅仅是成为舰娘,你为同胞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尹光复,我相信,只要你足够努力,战【关键词】争的结束就为时不远,而我和布莱默顿以及全部队员,都会站在你这边的。布莱默顿也不是肯受制于人的蠢蛋,在这里,你可以不听命于政治家的谎言,只为你们民族的解放事业奋斗。”
“谢谢你,马教官。。。”尹光复低下头,没有看着雪风,只是喃喃地说。
“马教官,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却又不知该不该讲。。。”
“但说不妨。”
“马教官您。。。其实是日本人吧?”
雪风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想到尹光复问的是这个。慌乱中忘了掩饰,她只是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尹光复笑了笑“果然是这样。马教官您的汉语口音很怪,我在中国生活了十余年,这还是听得出来的。您之前说过,亚洲国家中只有日本在太平洋战【关键词】争中成建制投入了舰娘部队,我就一直怀疑您是装成中国人的日本人。起初我也为此苦恼,就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嬷嬷,嬷嬷劝我既然您愿意辗转来到韩国帮助我们就理应被当做盟友看待。今天听了您的一席话,我更加确认了,您和布莱默顿小姐尽管都不是朝鲜人,但确实是我们的朋友。至于您的身份,看来您自己也是另有苦衷,我就不多问了,我也会继续对其他队员保密的。还有,今天在军营镇,也谢谢您帮了我。”
想到苦心经营的假身份早就被揭穿,雪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一想到尹光复肯和自己坦诚相待,她还是很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她抬起手拍了拍尹光复的肩。尹光复微笑着,将自己的掌心搭在雪风手上。
天色渐晚,雪风和尹光复两人鞠躬告别尹光复父亲的墓葬,回到教堂与朴嬷嬷和孩子们道别之后就回到了吉普车上。嬷嬷带着孩子们来到院子门口送行,孩子们还在围着“尹姐姐”吵吵嚷嚷,嬷嬷则语重心长地嘱咐雪风一定要和尹光复再来看看。
开车返回营区的路上,雪风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空出一只手向后摸索着车斗,抓出一瓶布莱默顿的啤酒,利索地用牙齿撬开瓶盖递给坐在身边的尹光复。尹光复疑惑地看了雪风一眼,还是接过去了。雪风又给自己找了一瓶启开。两瓶啤酒发出噗噗的声响,瓶口溢出雪白的泡沫。雪风伸过瓶子碰了碰尹光复手中的那瓶。
“之前我说你还太嫩,这话我收回,你说的没错,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这是我敬你的。”
说罢雪风仰起瓶子灌下一大口啤酒。清凉的刺激让她不禁打了个嗝。尹光复也有样学样地仰起瓶子,却即刻鼓着腮帮子皱起眉头,好不容易将含在口中的啤酒咽下,尹光复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最后她终于止住了咳嗽,还不忘学着雪风的样子也打起了嗝。
垂入海平面下的暮光中,两人相视而笑。雪风踩下油门,车子迎着清爽的海风,沿着公路飞驰而去。
十二
汾阳 妹:
久未联络,别来无恙?
余前封信中提及国军海军聘美军顾问训练舰娘一事。吾闻后久不能忘,念吾阳字姐妹七人蒙恩加入国军海军,已是六载有余。吾于台湾时屡屡提议构筑海防,然屡屡未果,而今方亡羊补牢,吾等姐妹已然各奔东西,唯有妹一人仍身居行伍。已有之人才,尽数雪藏,却费尽周章聘请美国教官。吾每念之,不免感慨万千。
如是算来,吾退役返日亦已两载,近来反而常常思念台湾风物街巷。各种南国水果物产,颇为怀念。常欲归台,与妹共话夜雨,对坐品茗。然公务缠身,不能回台探望诸妹,甚是遗憾。所幸工作事事皆行于正轨,各同僚和睦友善,一心奉公,不至另添烦忧。
然吾常心怀一事,未曾释怀,吾不详言妹亦知为何。近来投身公务,无心挂念,但每有记起,无不唏嘘哀叹。民国三十四年夏,吾何去何为,与谁人同行,至今吾仍不能记起。唯有年龄相仿结伴女子一人,尚有依稀印象,吾确信此人非为梦中杜撰。吾每与妹通信,必提及此事,想必妹亦觉吾迂腐。然此事一日不解,吾一日不得安生。望妹不辞烦扰,若有关于彼女子消息,无巨细皆告知于吾。不胜感激。
祝汾阳妹及潘阳、衡阳、惠阳、信阳、华阳诸妹安好。
姐 丹阳
敬上
民国四十二年四月三日
十三
雪风眯起眼,试着适应帐篷内的昏暗。
帐篷内唯一的光源,来自于雪风身旁桌子上咯咯作响的一台8毫米放映机。镜头射出的光束穿过室内空气中飘荡的点点灰尘,将男主角英气逼人的特写投射在帐篷另一端的银幕上。此时的主角眉头紧蹙,正与和他同样穿着紧身潜水衣的队友专心致志地将定时炸弹安放在一艘潜艇船壳上,潜艇舰桥上的涂着的朝日旗让雪风皱了皱眉。美国海军瑞山基地的规模没法同釜山相比,营区间巡回播放的电影是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之一。尽管整间帐篷只有布莱默顿能一字不差地听懂这部好莱坞电影的台词,但排坐在雪风面前的朝鲜姑娘们还是兴致勃勃地紧盯着屏幕,以至于根本没人注意到雪风也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帐篷。
现在不是看电影的时候,雪风勉强适应了的双眼扫视着观众的背影,终于她在最后一排找到了那一头扎眼的金发。
拉开布莱默顿身边的空椅子,雪风在她隔壁坐了下来。布莱默顿点头示意了一下,眼睛却还目不转睛地望向屏幕。雪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信封,在她面前晃了晃。
“嗯?什么啊?”
布莱默顿这才恋恋不舍地暂且放下电影,接过信封。
“又是信?老规矩寄回台湾?每次行动之前都来这套,怪不吉利的。”
“这样我能安心些,拜托了。。。”
“好吧,和之前一样,我去海军托人送到东京记者站,从那里发回台湾,这样就可以了吧?”
“谢谢。。。”
布莱默顿举起信封,辨认着上面的几行汉字。
“又是这个人,你在中国是不是很不受欢迎啊?只能写信给——Mè Fēn Yān?”不知是不是想要报复雪风打搅她欣赏电影的雅兴,布莱默顿故意调侃她。
“Mǎ Fén Yáng”雪风纠正她“和我一起加入中国海军的只有她还在役了,我现在脱离序列,台北方面肯定很不放心。与平民接触会让他们疑神疑鬼的。和海军内的汾阳联络注定受他们监视,反而能让中国人放心点。我还指望着停战之后能回中国恢复现役,如今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了。”
“哼?看不出你想得还挺多的,要不要加入美国籍,以后跟着我干?”
雪风苦笑了两声:“归投中国海军的旧日本海军成员?我可不觉得你们的政府愿意碰这种烫手山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雪风起身推开椅子想要离开。
“不看完么?这个月可只有这一场。”布莱默顿问她。
雪风看向银幕,恢弘的爆炸场景后,男主角和队友乘皮划艇安全撤退,闻声而来的水兵站在船坞上开枪阻截,却被主角回身用冲锋枪纷纷击倒。
“别傻了,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心平气和看下去啊?”雪风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帐篷。
早春的海风将夜晚的薄雾送上岸边,在营区的路灯地映衬下形成了一轮轮稀薄的光晕,雪风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打算赶快躲回自己的帐篷。就在路灯下的阴影中,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呦!你也没去看电影?”雪风招呼道。
尹光复正靠在路边的货堆旁盯着手中的不锈钢杯子发呆。听到雪风的声音,赶紧立正站好。
“马教官好!”
雪风挥挥手算是回应。尹光复也放松下来,将手中的杯子递向雪风。
“我不怎么看得明白,也没什么心情,就出来透一透气。马教官要喝一点吗?”
雪风接过微微有些烫手的杯子嗅了嗅,香甜醇厚的气息瞬间充满了鼻腔。举杯喝下一口,原来是热巧克力。
“谢谢!”
雪风抹抹嘴,将杯子还给尹光复,也靠在货堆上并排站了下来。
“其实我也心神不宁的静不下来。这不,也跑出来了。今晚就有行动,这种时候只有布莱默顿那样没心没肺的家伙才有心思看电影。”雪风拿还坐在帐篷里痴迷于影片浑然不知的布莱默顿开着玩笑。
尹光复勉强笑了笑,还是紧握着杯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马教官行动前也会紧张么?我以为只有我会这样。”
“当然了,好歹是实战。就算是布莱默顿也不可能真的毫不在乎,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大家只会背地里各自想办法发泄。对于布莱默顿来说,看场电影或者喝个酩酊大醉或许就是最好的方式。以前总听人说:只要上过一次战场,你就要花费整个余生躲着它。。。”
“不过你可以往好处想一想,板门店和谈重启之后很有进展,顺利的话战【关键词】争几个月内就要结束了。”怕尹光复更加忧心,雪风换了个话题。
尹光复转着杯子一脸苦笑“是啊,看样子大家都筋疲力尽了。既然还是围绕三八线停火,那一开始为什么非要兵戎相见呢?真是不可思议啊,要是两年前的我,肯定不会接受这种不像话的结果。那个时候,恐怕谁都想不到朝鲜注定只有分裂的结局吧。。。”
尹光复喝下一口巧克力,接着说“但如今的我想到停战反倒轻松不少。上过战场才知道,比起统一什么的,和平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要是永远这么没完没了的打下去,大概要到全世界只剩下最后一个朝鲜人的时候才能统一。朴嬷嬷最近写信给我,说她已经没法把再把孤儿带回教堂,光是照顾好现有的孩子就已经是极限了。南北双方都是血脉相连的同胞,只要能够心平气和地对话早晚有一天能找到和解的出路,但惟独战【关键词】争还是尽早结束的好。。。”
“是啊,大家恐怕都是这么想的吧。不过尹光复,战【关键词】争结束后的出路,你有考虑过么?”大概因为自己刚刚还在为将来发愁,雪风随口问道。
尹光复看了看雪风,又低头盯着杯子。
“还用问么,马教官?和原来打算的一样,我要加入韩国海军成立的舰娘部队。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成为和您一样出色的教官。训练新的队伍保护脆弱的和平,这才是当务之急吧?”
听尹光复这么讲,雪风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没表现出来,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点了点头。
“这点没问题,作为舰娘你很优秀,受过不错的教育,又有实战经验,是作教官的不二人选。我会向韩国海军推荐你的,不是因为个人关系,这是你应得的。布莱默顿肯定也这么想。”
“谢谢马教官,只是那之后。。。”尹光复欲言又止。
“怎样?你还有其他打算么?”
“等海军建设走上正轨后,我想要退役。我也考虑了很多,比起从军,我还是希望做些更有建设性的工作。退役之后我想去学校当个教师,现在很多朝鲜人会说日语,能读汉字,却不会使用朝鲜文,这样等于是同朝鲜人的历史渊源彻底断绝了。我无意攻击中国人或是日本人,只是觉得我们朝鲜人接受的太多,保留的却太少。我希望我的民族能够多一些独树一帜的东西,朝鲜语就算是其中一个。我想要教更多的人使用朝鲜语。”
自己想法设法谋求回到台湾后恢复现役而不可得,尹光复想主动从草创中的韩国海军退役,也恐怕未必能够如愿,想到这里雪风难免心生感慨。而且尹光复考虑得如此长远,自己比起来不免有些鼠目寸光,让她多少有些惭愧。
“你这么努力,一定能做到的。”雪风还是鼓励她。
“谢谢。”尹光复坦率地接受了雪风的善意,只是她的眉头仍未舒展,还是一个劲地把弄着手中的空杯子。
十四
深夜的黄海洋面上,雾气并未散去,反而愈发厚重。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甚至能感受到浓稠的仿佛具有实体一般的水汽划过皮肤。能见度几乎为零的糟糕天气中,尽管有暴露目标的风险,雪风也只能打开红光手电挂在背包上,防止跟在身后的队员迷失方向。竖起耳朵倾听,雪风也只能听到海浪的轻响和脚下舰装驱动的嗡嗡声,她努力想要辨认蒸汽机特有的轰鸣声,最后也只能放弃。
雪风横跨一步,在黑暗中摸到了身旁的肩膀。
“能看到什么吗?”
“不行,还是只能看到海面,没有目标。”传来的是尹光复的声音。
“给我看看。”
雪风把手中的冲锋枪挂到身后,摸索着抓住了尹光复递过来的卡宾枪枪托,一边小心不扯到枪后拖着的电缆,一边把枪架在了自己肩上,睁大眼窥向枪管上方固定着的那只臃肿的瞄具里。瞄具内依稀显示出尹光复模糊的绿色身影,雪风透过瞄具扫视四周,只看到一望无际散发着诡异绿光的海面和身后成纵队排开的二十几个队员。
雪风把枪还给尹光复。那把M3卡宾枪上安装的是美国陆军最近装备的主动红外夜视仪,依靠瞄具上方的红外探照灯发射的不可见光波,夜视仪可以辨认300米以内的人形目标,如果是舰艇之类的大型目标探测距离甚至可以延长到近千米。听起来性能如此优秀,不过瞄具和探照灯加起来就有超过5公斤的重量,举在手中甚是吃力,更不要说背在身后提供电力的重达10公斤的电池。就算这样,也只够整套系统维持两个小时的运作。夜视仪对于往往需要靠夜色隐蔽接近敌人的舰娘是如虎添翼的先进装备,但考虑到整套设备对作战机动性的影响,“运输服务队”也只装备了两套。
借着手电的光亮,雪风看了看腕上的手表,0347时,作为护航对象的货轮已经迟到了。舰装的航程有限,没法给海上补给线提供全程护卫,只能在靠近三八线航线为那艘开往仁川的货轮提供保护。约定的会和时间已过,货轮却久久没有出现。布莱默顿已经带一个班的队员和一具夜视仪沿航线搜索货轮行踪,留下雪风和尹光复带剩下的两个班在原定的回合地点待命。此时,留在汇合点的雪风心中惴惴不安:这艘无武装的货轮如果只是因为大雾耽误行程或者迷航都还好,但联系起“白色人鱼”的传说,万一真遇到敌人舰娘的袭击,仅凭船上押运的几个陆战队员恐怕凶多吉少。。。
“马教官!收到目标货轮发出的求救信号!”
正当雪风开始胡思乱想之际,身后的通讯兵高呼了起来。
“什么内容?”雪风扭了扭脚下的舰装,滑向通讯兵。
“信号全文:‘我舰在仁川西南63公里处海面遭不明数量人员轻武器及火箭弹袭击,我舰雷达声呐无反应,对方疑似为水面步兵。请求附近友军支援!’”
寻找落单的运输船,利用夜色接近后,使用轻武器压制自卫火力,趁机靠近在船体上布置炸弹。这正是典型的舰娘破袭战术。雪风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把披在身后的雨衣罩在头顶,打开手电的白光查看起海图,货轮正是在航线上遇袭,求救地点离会和地只有5公里左右,现在驰援或许来得及。
“教官,队长发来联络。”
“我来听。”雪风钻出雨衣,接过通讯兵递过来的无线电话筒。话筒里传来的是布莱默顿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和瑟瑟风声。
“收到求救信号了吧?终于还是来了啊,‘白色人鱼’们。我这里离货轮更近正赶过去掩护货轮突围。丹阳你带人尽快赶过来伺机包围她们!让共*产*党也尝尝我们的厉害!”
“明白,你们量力而行,我带队15分钟后赶到!”
雪风放下话筒,上下挥舞着手电示意队员集合。
“各位”雪风对着手电微弱光亮映出的一张张面孔说道“现在情况发生了些变化,原定接受护航船只在南方5公里处遇到袭击,敌人很可能是北朝鲜方面的舰娘部队。与敌人舰娘的交手还是第一次,各位只要按照训练过的方式沉着应对即可,我们现在就赶去支援,全员提高警惕。”
雪风转身启动舰装向南驶去,她听到身后也响起电机轻响和螺旋桨劈开波浪的声音,让雪风感到放心。她挥动着手电打出指令,在她的身旁,两个班的舰娘部队缓缓展开战斗队形,驶进了子夜的浓雾中。
十五
“十点钟方向,发现舰艇一艘,正向我方驶来!”一直紧紧盯着夜视仪目镜的尹光复报告道
雪风点了点头。其实不用夜视仪,队员们也已经知道他们正在接近的是护航对象,远处的黑暗中早已传来密集的交火声,仔细望向前方还能看到不时撕裂黑暗飞驰而去的或红色或绿色的曳光弹[12]。看来布莱默顿已经带队提前抵达牵制住敌人了,托她们的福货轮仍安然无事飘在水面上加速逃向北方。
雪风高高举起手电打着灯语向货轮表明身份,让他们继续向北行驶脱离战场,自己带队向南赶去。布莱默顿的班还在货轮后500米左右阻击敌人,意图把来犯的北朝鲜舰娘挡在火箭弹射程之外,从你来我往的飞个不停的曳光弹轨迹来看,对方兵力也不超过二十人。双方都在漆黑的夜雾中向对方的大致方向倾泻着火力,意图打散对手的阵型以图有机可乘。
“所有人换曳光弹避免误伤,维持战斗队形准备战斗,跟我从敌人9点钟切入,在我开火前不许动手!”
雪风向身旁的队员下令道,自己也从腰间弹药袋中摸出一个装满曳光弹的弹匣挂到冲锋枪下,接着伸出食指摸到了枪机上的圆孔向后拉开,给武器上了膛。敌人与布莱默顿的人激战正酣无暇顾及四周,雪风打算带队从侧翼接近给她们来个特别惊喜。她猫起腰,和队员们悄无声息地向射出绿色曳光弹阵营的侧翼推进着。
距离敌人只有100米距离了,雪风甚至能清楚闻到敌人开火散发出的刺鼻硝烟,不时闪动着的火光更是穿过浓雾看得一清二楚。对方仍忙于与布莱默顿的班纠缠,并未发现早已被人包围了侧翼。继续接近有可能会一头扎进对方的队列。雪风看时机已到,瞄准一处正在跳动的枪口炎,端起了手中的冲锋枪。
“开火!”
雪风死死扣住扳机,将一梭子子弹全部泼了出去。身旁的队员也一齐开火,霎时间海面被明亮的红色曳光弹映得宛如朝霞一般。敌人被突如其来的火力压制,立即乱了阵脚,胡乱地开始四处还击。雪风听到一颗子弹“嗖”地略过耳边,几乎削掉了她肩头的短发。
“保持队形,继续压制射击!”顾不上管落在身边的子弹。一边换着弹匣,雪风一边给队员下命令。
“教官,敌人正在撤退!”通过夜视仪观察着动向的尹光复大喊着。
战场的平衡被雪风一队的突袭打破了。布莱默顿的班还在正面继续射击,敌人两面受敌,兵力上处于劣势又承受了一定伤亡,终于开始后撤。
“不要追击,向布莱默顿队长的方向靠拢!”货轮还在向北逃离战斗,敌人的撤退也可能是调虎离山的把戏,护卫货轮才是最优先任务。雪风决定先与布莱默顿会和,再去追货轮。
可还没等靠近队友,打头的雪风却差点被一个托着红尾巴的长点射打翻到海水里。
雪风赶紧俯身躲避,干脆用英语远远骂着布莱默顿。
“Cease-fire! Cease-fire! Bremerton,you nearly killed me! You buster! We are friendly!
射击停止了,对面传来了布莱默顿的声音:
“丹阳?Sorry,我把你们当Commy[13]了!”
就这样,两队人马勉强算是安全会和了,挨个点名确认队员无人伤亡后,雪风命令全员原地检查装备状况,又派尹光复领一个班带着夜视仪警戒周边,自己则循声摸到了布莱默顿身边打算和她讨论之后的对策。
雪风又撑起雨衣打开电筒,布莱默顿也钻了进来,摊开海图,图上红铅笔划出的一个大叉,正是刚刚发生遭遇战的地点。
“你来的时候看到货轮了吗?我刚才处理Commy就够忙了没精力照顾他们只是让他们快跑,现在往什么方向去了?”布莱默顿问雪风。
雪风用铅笔比划着海图上的一条虚线,“我遇到他们时还在往北北东方向逃跑,我已经告诉他们回到计划航道上去了。我们只要顺着原路追回去。。。”
毫无预兆地,雨衣帐篷外远远传来一声枪响,雪风见布莱默顿也在手忙脚乱地收起海图,显然她也听到了。雪风赶快关掉电筒掀开雨衣。
“什么情况?”雪风抄起冲锋枪却不知枪声来自何处。她示意队员散开不要随意开火暴露,自己则和布莱默顿找到了守在外围的尹光复。
“能看到敌人吗?”雪风问她。
“马教官,完全没有人影。连枪口炎都没看到。”尹光复似乎有点慌了。
雪风能理解尹光复的心情,波涛汹涌的海面不同于陆地,舰娘漂浮在水面上随波浪起伏,加之战斗中时刻处于机动状态很难找到稳定的射击平台进行精确射击,舰娘间的战斗多半是发生在200米以内的近距离上,双方尽量以自动武器压制对手。在超出夜视仪工作范围的距离上开火,的确不太正常。
“大概是胡乱射击的,不用。。。”
雪风此时听到的,并不是开火发出的爆炸声。
那只是细微的嘶嘶作响,却在寂静的夜色中如此刺耳,非要打个比方形容的话,雪风只能将其比作毒蛇吐信的声音,让人血液凝结。穿过弥漫着浓雾的海面,那声音直奔雪风而来,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清晰。雪风甚至立在那里,听得出了神。
直到身边的尹光复猛地躺倒了下去。
雪风下意识地一把拉起尹光复,这才没让她直接跌到冰冷的海水中。此时,姗姗来迟的沉闷枪声终于传入雪风耳中
“尹光复!尹光复!”
雪风把尹光复抱在怀里,大声的呼唤着她,却得不到任何回应。雪风感到揽在尹光复身下的手心满是温热湿滑的触感,她放在舌尖舔了舔,口中弥漫起的是腥咸如浸过海水的铁锈般的味道。摸向尹光复的胸口,雪风不经意间似乎触到一块裸露的肌肉,尹光复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雪风赶紧缩回手,放在尹光复的面颊上抚摸着。尹光复的嘴唇无声地开阖,只吐出一团团血沫。雪风只顾将她嘴角的血擦掉,却忘了包扎伤口。
四周枪声大作,布莱默顿带着队员漫无目地开火还击。雪风这才回过神来:得把受伤的尹光复撤下去才行,雪风从医疗包里掏出绷带,扯开来却不知往哪里包扎,干脆胡乱卷成一团堵在尹光复胸口,又缠了一圈绷住。她吃力地将尹光复抬到肩上,小心着控制着脚下的舰装不让自己失去平衡,开始向后方退去。
四周嘈杂的枪声中,雪风又分辨出子弹穿破音障而来的嘶嘶声,专注于搬运尹光复的雪风无心躲避,所幸子弹卷起的暴风擦伤雪风小腿的皮肤而过,并没有击中她。
然而不等雪风心中庆幸,又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连续近矢弹?还是在这种天气里?”不顾弹雨在身后落下,雪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手的枪声与命中并不同步,期间差不多有3秒的时间差,也就是时候对面的狙击手至少在700米开外,也难怪尹光复没法从夜视仪里确认对方位置。然而就算对手有非凡的狙击技术,她到底是怎么做到在一团漆黑中跨越如此距离上紧盯着移动中的雪风连续射击的?难道北朝鲜或者志愿军获得了更先进的夜视装备?这太不现实了吧?
雪风注意到了尹光复肩上垂下的卡宾枪,尚在工作中夜视仪瞄具目镜里散发着幽幽绿光。
“把夜视仪关掉!裴秀恩,关掉夜视仪,别站在那!”雪风扭过头,对举着M3卡宾枪的队员高喊。
“教官,你说什么?”
那个队员似乎没有没有听清雪风的呼喊,干脆放下枪靠向雪风。就在她离开阵位的一瞬间。一枚子弹从她身后略过,正好穿过她刚才的位置。
这下肯定没错了,雪风干脆扯下了尹光复枪上夜视仪的电线,目镜里的绿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主动红外夜视仪的原理实际上是用夜视仪接受红外探照灯射出后被物体反射的不可见红外光,再转化成可视图像。因此在同样使用夜视仪的对手眼中看来,打开配属的红外探照灯和在黑夜中举起火把没有任何区别。敌人的狙击手一定是使用拆除了红外探照灯的缴获夜视仪隐蔽自己,在远处专门射击夜视仪的使用者。
“停火!都停火!”
队员们似乎也从渐渐从歇斯底里的恐惧中平静下来,停止了无目标的射击。
布莱默顿滑行到雪风身旁。雪风把抗在肩上不省人事的尹光复轻轻放到她怀里。
“尹光复怎么样?布莱默顿问雪风。
“我没来得及仔细检查,子弹似乎打穿胸腔了,伤得很重,你赶快派人送她回岸上。再派两个班去保护货轮,敌人有可能故意留下狙击手阻碍我们,其他人去找货轮了。狙击手不敢贸然接近,应该只会用缴获的夜视仪瞄准红外探照灯打,不开机就不会被继续纠缠。“
雪风摘下尹光复身上的卡宾枪挂在自己胸前。又从她背后拉下电池背包跨在肩上
“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我去追狙击手,她伤了尹光复不能就这么放她走。太危险我一个人去就好。我有把握干掉她。”
“Are you kidding me? 你自己去。。。丹阳! Wait! ”
不等布莱默顿说完,雪风脚下的舰装开足马力,头也不回一头扎进了浓雾中。
十六
以全身冲击着粘稠的雾气,雪风全速奔腾在黄海波涛中。夜之将尽的时分,空旷的海面上积聚这最为压抑寂寥的黑暗。战斗了一夜的疲惫,九死一生的紧张和血流未止的伤痕,这一切都被她统统抛在脑后。她能感知到的,只有身上浸染鲜血散发的腥咸气息,将浑浊的恨意,注入脑髓。镇静犹如冰冷海水的心中,经年累月出入于沙场的经验洗去了激荡的愤怒,只留下沉着的杀意——干掉狙击手,给尹光复报仇!
雪风用空出的手摆弄着夜视仪,将电缆重新插回电池的接口里。确认准备就绪后,她深吸一口气。公平的棋局已经在面前摆好,不是伏击与藏匿,猎人与猎物身份逆转的诡计,而是三岔口前一封堂堂正正的挑战状,一场面对面的赌局,赌注只有一样——双方的性命。缓缓将气息吐出,雪风打开了夜视仪的开关,窥向目镜后那一片暧昧的世界。
“好吧,我走第一步,接下来该你了。。。”
雪风知道,夜色中骤然亮起的红外探照灯,对于对手来说,无疑是再明白不过的挑衅。谨慎的对手,或许会就此放弃,悄然离开。就此消失在宽阔的洋面上,让雪风无处可寻。她沿不规则的Z字形前进着,向对手反复发出共舞的邀请。
“让我看看你是打算应邀前来,还是就打算这么灰溜溜地逃走。就这样一枪干掉我不好吗?自信点,别让我失望。。。”
终于,雪风瞪得发酸的眼睛捕捉到了夜视仪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光点。
若是平常,雪风或许只会将其当做画面中闪烁的普通噪点。但此刻她不敢怠慢。将全身重量压在舰装上做出一个极限的转向动作。果然刺耳的尖啸再次划过耳畔,落到了身旁的海水中,激起的浪花甚至溅到雪风的面颊上。
不觉中雪风的嘴角边挂起一丝微笑,对手接受了她的挑战,坐在棋盘前走出了她的第一步!角斗场的退路都已封死,接下来就是一场一对一的决斗了!
“输了可不要哭鼻子啊!”雪风心中默念。
雪风调整航向,以最大马力,直直冲向敌人开火的方向。闭起眼,在脑海中想象着对手如何打开枪栓,将另一颗子弹推向膛中,如何再次举起枪瞄准自己,一边还在心中暗自感慨这横冲直撞的鲁莽与疯狂。
“就是现在!”在想象中完成了瞄准动作的雪风睁开眼睛,右脚猛地发力踏开水面,左脚顺势作为轴心转动,双脚腾空而起。子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一发正迎面射来的子弹,仿佛芭蕾舞者一般跳起回旋一周,随即双脚岔开摆好架势,又重重地落回到水面上。
顾不得甩开挂在刘海上的水花,雪风看向夜视仪,对手的身影出现在了海面反射的荧光中。那个形单影只的身影双臂摆动准备着下一发射击。然而胜负已分,下一步就是将军,雪风已经靠得很近了,她不打算再给对手任何机会。
雪风举起信号枪,扣下扳机,向空中射出一枚照明弹。弹头“砰”地一声升上天际,凌空点燃,霎时将雪风面前的海面照得亮如白昼。借着照明弹的光芒,雪风终于看到对手的真身,身着灰白色斗篷,穿戴着舰装的身影呆站在照明弹的光芒正中,对突如其来的耀眼强光全无准备,只能举起一只手遮住双眼,另一只手中紧握的一只装了夜视仪的步枪霎是显眼。“白色人鱼”的真身终于揭晓了。雪风毫无停下的意思反而径直向陷入慌乱中的对手加速冲刺。
“啊啊啊啊!!!“雪风大喊着扑向对手,拔出刺刀双手握紧,奋力越向空中,将利刃高高举过头顶,直奔着对方毫无戒备的面门用力刺了下去。
将冲刺的惯性和跳跃的力量全部汇聚到手腕上,雪风仿佛就要将对手直直按入海底。但是对手没入海水的下半身吸收了冲击,脚下的舰装再次将两人推回海面。雪风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刺刀深深陷在了对手举起格挡的步枪护木上。原打算致胜的一击被拦下,雪风赶紧扭动着刀身想要拔出,却被对手抡起的枪托直接拍中了太阳穴,只能在一阵晕眩中松开刀柄,不甘心的她抓住对手步枪背带,借力抛出,步枪也连同刺刀一起,离开了对手手掌,划着弧线落入了海水。雪风趁机退后,和对手拉开距离,重新摆起架势。
对手也重整旗鼓,拔出刺刀端在胸前。雪风身上已经没有其他武器,明显处于劣势,她紧盯着对方兜帽下阴影遮住的面容,等待着对手向她刺过来。
但是对手并没有刺向雪风,反而垂下了举着刺刀的手臂。
“ゆき。。。かぜ?”
雪风面前的这个人轻轻唤着雪风的日语名字。
雪风疑惑地望着她,一时间也忘了出手。雪风见那个人直起腰来,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银色的光辉满溢而出,流过双肩,最终垂落在腰间。那个人轻轻地摇晃着脑袋,将略有卷曲的发梢理顺。
雪风发现,此刻站在面前的,正是两年前自己在东京街头爆炸现场偶遇的女子。
不时造访雪风梦境的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又一次变得清晰起来。
“ひ。。。ひ。。。”明明是如此熟悉的名字,明明已经呼唤过无数次,可那几个音节就是盘旋在唇边不愿吐出。雪风感到一阵头痛,不禁弯下腰去抱起脑袋,更是忘记了前来的目的。
“也是吶,如今的你,应该是不记得我了。。。”讲着日语的轻柔嗓音,雪风是如此的熟悉。那个人脸上露出了寂寞的神情,松手任凭刺刀落入海中,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的手枪,自己握住枪管,递向雪风。
“真是造化弄人,想不到居然又在这里和你相遇了。很痛苦对吧?不用再强迫自己想起了。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敌人。被我偷袭,感到不甘心,所以才追上来吧?用这个杀死我,然后彻底忘了我,我不会反抗的。”
雪风看到的,是扬起的嘴角和眼框中的泪光。
“不如说,反正也是朝不保夕的生命,最后能死在你手里,对我是种解脱。不用犹豫,动手吧。。。”
悬在空中的照明弹,终于在降落伞的支撑下落入海面,留下些许残余,浮在两人的舰装边嘶嘶地燃烧着,映照出夜色中的些许幽冥昏暗。雪风无法再看清对面那银发姑娘的神情,只能看到被摇曳火光照得闪闪发亮的手枪。不愿接过那只手枪,雪风缓缓地向后退去。
突然,海面又一次被强光照亮,这次两人都措手不及,不约而同地遮起眼睛。
“丹阳,stay low! 你挡到火线我射不到她!”
是布莱默顿的声音,还没等雪风看清她的身影,布莱默顿就从一旁驾着舰装冲了上来用肩膀撞开雪风,一个原地转向急刹停了下来。手中的冲锋枪稳稳架起直指着银发姑娘。
“세워총!”布莱默顿对银发姑娘大喊着“You don’t understand, ha? Fàng xià wǔ qì! Tīng dǒng lē mā? ”
那个银发姑娘没有回答,只是将张开手掌缓缓举过头顶,却没有丢下用拇指夹在手心中的的枪。
“Fàng! Xià! Wǔ! Qì! Méi tíng dào mā? OK, you chose that, Commy!”
见那姑娘没有放下手枪的意思,布莱默顿食指摸上了扳机。
“等等,布莱默顿!”
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雪风冲上前去,伸手推开了布莱默顿的枪口。
冲锋枪将火舌吐向空无一物的夜空,布莱默顿也吃了一惊,尽力想要推开雪风。雪风干脆抱住了布莱默顿的胸口推搡着不让她瞄准银发姑娘。
“她没有威胁了,放她走吧!”雪风苦苦哀求。
“你吃错药啦?!丹阳!”布莱默顿也不甘示弱。
正当两人扭打再一起时,雪风背后忽然响起两声枪响。她和布莱默顿赶紧抱紧对方脑袋俯身躲避。雪风扭头看到,银发姑娘一边趁乱转过枪口向自己布莱默顿的方向射击,一边转身发动舰装躲进了夜雾的深处,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布莱默顿终于挣开了雪风的手臂,她一把将雪风推到一旁,举枪想要向着银发姑娘逃走的方向射击,扣了两次扳机却发现弹匣里的子弹已经尽数打空了。拉开枪膛看了一眼,她把冲锋枪甩在身后,径直冲到还在跌跌撞撞操纵舰装恢复平衡的雪风面前,一把提起了她的领子。
“马丹阳,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搞什么东西?What the bloody hell did you do, my little Virgin Mary of mercy? 你放走了一个敌人!你一个人冲上来就是为了见敌人一面然后大发慈悲放她走吗?下次想这样就提前告诉我,我先给你补一颗枪子儿!”
“抱歉,布莱默顿,我会解释的。”雪风扭开脸,不敢直视布莱默顿眼中的怒火。
“So what’s that? A fucking apologize? Yeah, you should apologize, not to me, but to Yun! ”
布莱默顿长叹一声,将雪风丢回到海面上,说出的一句话,不是斥责,却是雪风最不愿听到的。
“丹阳,尹光复她。。。She didn’t make it…”
十七
“这就到了。。。”雪风熄掉引擎。扭头看向坐在身旁的布莱默顿。
布莱默顿正将手肘搭在打开的车窗上,沉默地望向窗外教堂黑瓦覆盖的尖顶。见卡车停稳,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雪风也默然,她只能收回视线看向踏着刹车的脚尖,跟着布莱默顿下了卡车。
通过敞开的院门,雪风看到和自己第一次到访这里时一样,朴嬷嬷伫立在礼拜堂门口。嬷嬷身后一双双闪亮的小眼睛,好奇地望向雪风。无法承受这视线一般,雪风低下头,勉强算是向朴嬷嬷问好。嬷嬷却举手捂住脸,转身跑回了礼拜堂。
雪风感到喉咙一阵干涩,只能转头去看布莱默顿。她看到布莱默顿挥手指挥着几名队员,从卡车的车斗中缓缓抬出一尊棺柩,雪白的太极旗,在漆黑的棺木上随风微微抖动着。
尹光复的遗书,是在她阵亡时穿的那件工作服的上衣口袋中发现的。被血污染得暗红的一张薄纸上,勉强还能认出用铅笔工工整整书写的朝鲜文,只有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交待了两个愿望:希望死后能葬在釜山朴嬷嬷的教堂后院;将自己攒下的薪水交给朴嬷嬷。在尹光复的箱子里,雪风发现了那卷成一叠的绿色纸钞,数了一下,有583美元。
布莱默顿希望能完成尹光复的遗愿,她给朴嬷嬷拍了封电报,自己带着遗体和几名队员,连夜搭上了开往釜山的一架美军运输机。布莱默顿没有邀请雪风,但当雪风跟上来时她也没有反对。
六名队员将棺柩搬出卡车,扛在肩上,由布莱默顿带头,抬向教堂后院的墓地。雪风呆望她们从面前缓缓走过,也跟在后面。
跟随棺柩来到墓地,雪风发现这里已不是两年前自己初次访问时的样子了。四月初的朝鲜半岛尚未回春,但满园的荒草已经打理干净,只留下枯黄的草茬,在雪风的系带靴下吱吱作响。朴嬷嬷大概希望精心打理能给墓园增加一些生气,然而多出来的座座新冢却让气氛愈加凄凉。
布莱默顿在一座崭新的十字架前停了下来。雪风强迫自己不去看旁边被风雨染成黝黑的另一座。新十字架前,一块两平米见方的墓穴已经挖好,三个工人拄着铲子站在墓旁等待着。
啊,尹光复最后的容身之地,竟是这浅浅的土穴,紧邻着为她父亲七年前掘好的另一座。曾在这里对雪风倾诉的无数踌躇和梦想,也终究将在三尺黄土下被蛆虫蚕食,化作齑粉。望着那刷着闪亮白漆的十字架,雪风感到心脏被掏空一般,隐隐作痛。她觉得自己成了根两头脱线的橡皮管,一切曾以为弥足珍贵的事物都在缓缓流出自己的体内。她举起手紧紧捏住便帽,拉低帽檐遮住了脸。
队员们把棺柩放在事先铺在地面的几根麻绳上。布莱默顿摘下盖在棺顶的太极旗,仔细叠成三角,却不知该交给谁,只能捧在自己手中。队员们牵起麻绳,准备将棺柩吊到墓穴中。
“等一下!”
雪风喊住了她们,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韩国语词典》,轻轻摆在棺柩上。
“这是尹光复的,让她带上吧。”
棺柩终于缓缓落入了墓穴中,布莱默顿摘下便帽,带上了白顶黑墙的美国海军檐帽,举手敬礼。雪风站在她身旁,垂手看着黑漆棺木和那本词典一点点滑出视线。
棺柩碰到潮湿的土壤,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声音。布莱默顿放下手臂,向工人点了点头。工人们挥舞起铲子,将一铲又一铲黄土填入墓穴。
“永别了。。。”雪风轻轻念到,与队员们排成一排,低头凝视着渐渐淹没的棺柩。没有鸣枪,没有军乐,也没有泪水,既不是军人却也不是平民的尹光复最终得到的,只有队员们无言的敬意和雪风深深的愧疚。
简陋的葬礼结束了。雪风推开了礼拜堂的大门,摆满长椅的过道尽头,雪风看到朴嬷嬷面对堂前高悬的耶稣受难像,跪在地板上。还在日本时,雪风也曾在家乡的寺院参拜佛祖,从军后则拜起了形形色色的护国神灵,然而在天皇都落入凡间的今天,很难说雪风还有什么信仰,但她还是走到嬷嬷身边跪了下来,学着嬷嬷的样子十指扣合,默默地忏悔着。
“抱歉,朴嬷嬷。。。我没能信守约定把尹光复平安带回来。。。”
强忍住夺眶而出泪水,雪风终于开口。
“马教官,这不能怨你。。。”
“不,嬷嬷,我有罪。。。”雪风终于忍不住出声抽泣着“我放走了杀死尹光复的敌人。。。”她弓起腰,将头深深地埋到地板上。
朴嬷嬷停下祈祷,她靠到雪风身旁,将痛哭着的雪风揽入怀中。
“马教官,收到尹光复的死讯后,我也曾暗自责怪过你,甚至因此而没法直视你,才躲在这里向主忏悔。我自己也知道那只是毫无道理的迁怒。马教官,就算你杀死了那个人,也不过是多了一名阵亡者而已。尹光复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来了。永无止境的相互厮杀,是上帝为我们的贪婪降下的惩罚。就算是杀死了尹光复的人,也未必就罪大恶极。尹光复她是为了自己坚信的事业而牺牲,主最终会引领她的灵魂归复祂身边。马教官,尹光复之前说过,她把您和其他同僚当做真正的亲人。我知道您也一定如此,才会这样伤心,但请不要因此折磨自己。主教导我们‘要爱你的邻居’,宽恕往往比惩戒更需要勇气。我相信马教官之所以放走敌人,也是相信着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
“朴嬷嬷。。。呜啊啊啊啊。。。”雪风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抱紧朴嬷嬷的双肩,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礼拜堂高高的屋顶间回响着。
终于平静了下来,雪风将叠好的太极旗和装在信封里的美元交给朴嬷嬷。
“布莱默顿说,这面旗应该交给阵亡者的亲人。朴嬷嬷,我想,您才最应该得到它。这里的美元是尹光复攒下的军饷,她在遗嘱里托付我们转交给您。”
嬷嬷双手颤抖着接过旗帜和信封。不知何时,一个小姑娘跑到礼拜堂的侧门旁,躲在门缝后望着嬷嬷和雪风。嬷嬷看着她,挥挥手让她离开。那孩子转眼就消失在门后了。
“马教官,听报纸上讲,战【关键词】争就要结束了。真的是这样吗?”嬷嬷回头问起雪风。
“没错,板门店和谈已经进入实质阶段,很快就能达成停战协定了。”
“但就算停战了,只怕在韩国短期内也难以维持生计。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托尹光复帮忙联系布莱默顿小姐,希望能找到愿意接收这些孩子的美国人。布莱默顿小姐已经帮我联系到一些了,听说尹光复的养父也希望能再领养一个孤儿。”
“这是好事情,恭喜你,嬷嬷。”雪风祝贺道。
“是啊。。。的确是好事。。。等这些孩子都能找到归宿。我在这里的工作也算是完成了。韩国虽然是我的祖国,但这里发生了太多我不愿想起的事情,等一切结束,我恐怕还会是选择离开。。。”
“去美国?”
“不”嬷嬷笑着摇了摇头“克莱门汀神父写信给我说,法国人正在印度支那[14]北部失势,越南可能会变成第二个朝鲜。他计划前往西贡,为那里的人做点什么,这次他可不想临阵脱逃了。我也打算去追随他。”
雪风点点头,她觉得嬷嬷的身上,似乎也能看看到些尹光复的影子。“那朴嬷嬷,世道险恶,无论如何,请务必注意安全!”
“是啊,马教官,这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见面了,您也要珍重,千万不要做傻事啊。”嬷嬷握住雪风的手说道。
十八
走出礼拜堂,雪风看到布莱默顿正站在院子里,似乎特意等着她。不想被看到哭红了的眼睑。雪风拉低帽檐想径直从布莱默顿面前走过去。
布莱默顿却抬手一把拉住了雪风。雪风不解地望着她
“先别走,我要问你些事情,关于那个狙击手的。”
“我都说过了,没什么好讲的。。。”雪风扭头想要逃跑。
布莱默顿拉着雪风胳膊的手没有松开。
“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也有办法自己查。对敌人手下留情,的确不是你的风格。我推测那个狙击手是你认识的什么人,突然冒出来的红色舰娘也让我很疑惑,我就在CIA[15]那里查了下你在日本时的战友,结果发现了这个。”
雪风看着布莱默顿递过来的一本黑色文件夹,心中已经猜到里面大约是什么了。她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
“Check一下吧。”
雪风终于下定决心,接过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份表格的复印件。表头有些模糊的照片中,正是银发姑娘略显稚嫩的脸,看到那个身影,雪风心中一紧。她看向下面的姓名栏,看到了用汉字和假名标注的那个自己如何都记不起来名字:
“響(ひびき)”
雪风忐忑地翻看着下一页的简历部分,却发现除了“昭和十四年加入海军,进入女子水面步兵专业学校学习”这一项之外,其余部分都被统统涂黑了。
“旧日本海军对你们的档案都动过手脚,连阵亡者也不例外,我以前看过你的档案,也是差不多的样子。具体原因不清楚。”
听布莱默顿这么说,雪风有些怅然。她啪地阖起文件夹,夹在里面一张照片飞落出来,翩翩然飘落到地面上。
布莱默顿弯腰拾起那张崭新平整照片。雪风看到上面是银发姑娘更为成熟的样子,照片里的那个人高高地竖起大衣领子,混迹在人群中,只能从脑后帽子下露出的一头银发勉强认出。
“这个人和你一样,战后也被盟国海军雇佣。不过按照协议,她去了苏联。此后的事情就没有资料了。CIA再次注意到她是在49年的日共集会上,日本局判断她被红军派往日本支援共*产*党活动并传授游击战术,但50年底日共被取缔之后她就再也没出现在日本。CIA审问过的一些左翼分子曾经和她有过接触,他们称呼她为‘товарищ Верный’。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直到那天晚上你把她逮个正着却又放走了。”布莱默顿瞪了雪风一眼,把照片递给她“我没找错人吧?”
雪风接过照片,用拇指轻轻摩擦着,点了点头。
“丹阳,那我最后问你几个问题:我还可以信任你么?”
雪风没有说话,又是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照片。
“如果再次与敌人舰娘发生战斗,你能冷静判断,果断战斗吗?”
“能。。。”
“如果你接到全歼敌人舰娘的命令,你会坚决执行吗?”
“会。。。”
“那我换个问法,如果下一次,响再站到你面前,你会毫不犹豫地开火吗?”
雪风抬起头,直视着布莱默顿坚定不移的眼神。
“你,就这么渴望复仇吗?这一切有意义吗?”
“不,丹阳,这不是复仇,是命令。”布莱默顿的双眼中中,看不出丝毫动摇“尹光复不是我第一个牺牲的战友,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我还分得清主次。这个命令,是CIA下的。”
“CIA?我还以为我们是受USN指挥。。。”
“现在开始不是了,你有检查过敌人的尸体吗?”
雪风摇摇头
“战斗后的第二天,我带几个队员打扫了战场,敌人当天一共留下四具尸体。毫无疑问,尸体上的武器都是俄制的,没什么好奇怪的,人民军和志愿军也是如此。但尸体外貌却显然不是亚洲人,舰装结构反而比较类似旧日本海军的设计。”
“你是说。。。”
“我是说那天与我们对阵的八成就是俄国人。至于你之前那位战友在其中处于什么地位,我也只能推测。大概也是教官之类的角色吧,俄国人也没有多少组织训练舰娘的经验,连舰装都是仿制的。总之俄国人在不宣战的情况下就进入了朝鲜半岛,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态。与苏联舰娘发生遭遇战的事情我没通知海军,而是通过CIA直接上报给了总统。现在我得到的命令是今后向CIA报告,在CIA的支援下尽量试探苏联海军舰娘部队的实力,有机会时跨过海上分界线主动出击,寻求在停战前彻底击溃敌人。政府会保留消息作为和谈筹码,在美国率先公开苏联海军介入朝鲜战【关键词】争之前敌人不可能对我们的行动进行过激回应。”
“那么丹阳,我再问你一遍,如果下一次,响再站到你面前,你会毫不犹豫地开火吗?”
雪风知道,这是布莱默顿对她最后的测试。错误的答案,将让她永远离开“美国海军运输服务队”。她再次低下头,摊开手掌,抚摸着那张照片。从照片中响的双眼里,雪风似乎能读出一丝寂寞。雪风想从这眼神中,解开属于1945年那个夏季被涂抹掉的真相,却不知从何下手。“杀死我,然后彻底忘了我”雪风想起了相遇那天,响的话语。
雪风仰起脸,用坚毅的目光回应着布莱默顿。
“我会的!”
十九
“丹阳!丹阳!Wake up! 马丹阳!”
朦胧中雪风听到一个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抽搐一般猛地直起身来,雪风差点从椅背上翻滚出去,好在一只手用力按住肩膀,才让她没摔到地上。雪风顺着手臂看去,是布莱默顿被汽灯照的油光光的脸。
“哦。。。布莱默顿。。。你怎么在这儿?”雪风的脑海中一片混沌,一时不知身处何处,只是迷迷糊糊地随口问道。
“我怎么在这儿?你突然叫的像头跌进水沟里的奶牛一样响,全营都能听到了。还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这回答让雪风摸不着头脑,她挤着酸痛的眼睛扫视着面前的尺规铅笔和海图,刚刚自己好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你做恶梦了?”
雪风捂起脸,用指尖揉起双眼。稍纵即逝的梦境从她努力握紧的手指间纷纷滑落,晨曦,断壁,与水银般闪光的长发,残留在手心的些许印象却怎么都无法汇合成能够言明的场景。雪风只是知道,自己大概又做了个与响相有关的梦。
点滴印象在雪风的记忆中迅速的褪色,变形,暧昧不清。雪风不再深究,只是觉得帐篷内无比闷热,她抓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满脸的汗水。
布莱默顿递过来一个银光锃亮的扁酒壶,雪风接过灌下一大口热辣浓烈的威士忌,皱着眉头咽了下去。酒精的刺激让她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布莱默顿接回酒壶,也喝了一口。
“丹阳,我以前说过,只有战场才是我们的归宿。You remember that? ”
雪风看着布莱默顿,却不知她想说什么。
“我当初的确也是这么想的。才把你从台湾招到朝鲜。现在看来,是我害了你。你不适合干这行。等你回台湾,我劝你还是退役吧。这是为你好。最近我也在想,你是39年从军的没错吧?已经当了14年舰娘了,你当年幸存的战友大部分也复原留在日本。现在还在前线的应该只有你和Commy那边的响。我觉得你和我不一样,并没有什么野心,想想也知道,中国人不可能重用你。丹阳,不,雪风,39年你可以说你没得选,那如今为何还这么坚持?你也很年轻,开始一段新生活没这么难吧?”
“是啊,为什么呢。。。”雪风一时语塞,难以回答。
布莱默顿走后,雪风掀起海图,抽出了压在下面的照片。
响的眼神,透过竖起的衣领,穿过相纸,冷冷地直视着雪风。大概就是因为压着这种东西,才会做恶梦的吧,雪风心想,一边将照片插回胸前的口袋。看了下手表,已经是半夜两点一刻,雪风现在却已经了无睡意,她拍了拍脸蛋,将精神投入到面前的海图上去。几个小时前,正是趴在这东西上拟定作战计划时,雪风才不知不觉睡着的。
6月15日确定的停战协议的确令半岛上下的所有士兵欢欣鼓舞,但前线形式远没有谈判桌上一般乐观。停火线最终确定在协议签署时的双方控制线上,这让联合国军和志愿军人民军都指望在停火前夕多占对方一点便宜。三八线稍北的战线上,南北双方还在拼劲最后一丝力气寸土必争,而李承晚在后方提前释放战俘的行为刺激北方的同时更使原本就貌合神离的韩美两军关系雪上加霜。陆上战线一片风起云涌,海上分界状况也不甚乐观。联合国军虽然没有深入北方西海岸腹地的计划,但也要时刻提防人民军伺机反咬一口。“美国海军运输服务队”的护航负担自然也加重了。更何况现在布莱默顿忙着整天和中情局的人泡在一起,需要向美国海军报告的任务全部由雪风一人负责,让她片刻不得放松。好在自从四月初的那场遭遇战以来,红海军的“白色人鱼”们就凭空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南下骚扰补给线,让“运输服务队”好歹松了一口气。雪风认为红海军舰娘部队在那场遭遇战中完全没有得手却又损兵折将,恐怕需要退回北方重整,短期内不会出现。但布莱默顿对这个推测不置可否,如今只要是涉及红海军舰娘的话题,布莱默顿全都避而不谈,让雪风很是担心。她觉得布莱默顿和CIA一定不会毫无安排。
随着协议签署进程日益加快,雪风的预感也愈发强烈。7月26日傍晚,这预感终于成真了。布莱默顿取消了所有队员的休假,召集全员于2000时在会议室内集合。
和队员们挤坐在用作会议室的帐篷里,雪风不安地等待着布莱默顿。没站在台前讲解任务而是和队员一起坐在下面听取简报,来到朝鲜之后还是头一次,让雪风有些坐立不安。但更让雪风感到不舒服的是,静悄悄站在帐篷后面两个穿西装的男人。队员们也在交头接耳,议论着突如其来的任务。
布莱默顿掀开门帘,大步流星地迈向会议室前台。雪风和队员们停止了议论,起身立正站好。
布莱默顿转身面对队员背手立正,表情是一脸严肃。
“我先声明,这次的任务非同寻常,有牺牲或者被俘的风险。另外,行动不会录入各位的档案,各位也需要承诺不在任何条件下对任何人谈及任何与行动相关的内容,美国政府和军方保留对泄密者进行追究的权利。因此我不强制要求各位执行本次任务。如果谁想要退出,现在只要离开这间帐篷,我不会追究。”
台下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更没有人离开。
“我在重申一遍,想要退出的,现在离开。留下的人将视作自愿加入并履行保密责任。”
雪风感到手心微微潮湿,她用余光瞥着身旁的队员,所有人都保持着立正姿势,纹丝不动。
“很好,我就知道可以信任大家。”布莱默顿放松下来,露出了微笑。她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
“现在我将对任务内容进行说明:华盛顿传来的确切消息表明,美军和朝鲜人民军将于明日,也就是7月27日1000时于板门店签署《朝鲜停战协议》。根据协议,朝鲜半岛上的一切武装力量将于当晚2200时停止对抗行为。首先恭喜各位,持续了三年的朝鲜战【关键词】争,在各位的不懈努力下终于画上了句号。”
队员中传来了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但布莱默顿接着说了下去。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我们只能在接下来的26个小时中对我们的对手实施最后的打击。三个月前,我们损失了我们最为珍贵的战友。而如今一雪前耻的最后机会就在我们眼前。下面我将具体说明。”
布莱默顿打了个响指。雪风看到那两个西装男人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摆弄起了投影仪,在布莱默顿身后的屏幕上,映出了一张航拍照片。
“三个月前我们遭遇了北方的舰娘部队后,她们自觉实力不足选择退回北方停止了南下寻衅。但通过与情报机关的合作,我们利用U2侦察机的空中侦察已经掌握了敌人的营地所在。而答案也意外的近,就在海上控制区分界附近的白翎岛。”
布莱默顿指向挂在身旁的朝鲜半岛地图。
“白翎岛距离仁川约200公里,距离北朝鲜控制的黄海道仅10公里,是扼守北朝鲜黄海出口的要地,以往美国海军担心志愿军的空中力量从米格走廊南下支援,没有对这个岛屿进行实际控制。近来发现北朝鲜对这个岛屿进行了军事开发。在其上修筑了一个小型营地,进一步空中侦察可以证明,这一包含了完善医疗和供给体系的前线行动基地正是为北方舰娘部队准备的。”
幻灯机切过另一张照片,还是对白翎岛的日间航拍照,但岸边的海面上依稀可以看到漂浮物航行而过的白色航迹。
“白翎岛面积不大,难以修筑永久防御工事,但这不意味这这个基地毫无防范。”
另一张照片切入屏幕,是一座更狭小的礁石,礁上依稀树立着一个建筑物。
“这是白翎岛东南约15公里处的小青岛。北朝鲜在这里安置了一处雷达站。情报分析表明这座雷达站可以探测整个仁川方向起飞进入黄海的飞行器,从而为志愿军装备的喷气截击机提供足够的拦截时间,可以视作保护白翎岛的屏障。”
“我们‘海军运输服务队’将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在停火前摧毁敌人的位于白翎岛的前线行动基地,为敌人准备一份最好的停战礼物。不过不是由我们亲自完成,美国海军的攻击机将于明晚2150时对白翎岛进行轰炸,而我们的任务是于明日白天乘伪装渔船靠近并攻击小青岛上的雷达站,为轰炸打通道路。各位,这次任务将深入敌人控制区进行突袭,完成目标后需要靠舰装返回己方控制区,一旦发生掉队或受围困而不能在2200时之前撤回的情况只能选择投降。这是风险极大的任务,但此举能够改变停战后的海上攻守态势,为进一步的海上分界线谈判创造有利环境,更能为牺牲的尹光复队员报仇。能与各位短暂地共事,我很荣幸。因此我也希望各位能顺利完成我们的最后一次任务,平安归来,为韩国今后的复兴事业继续贡献力量!现在各位开始休整并维护装备,我们明日0600时集结登船,开始行动。现在解散!”
队员们三三两两地散去,雪风起身也打算离开。布莱默顿走到她身边,举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放心,不用和她打照面,别想太多,好好干吧。等结束了,你就能回台湾了。”
雪风点点头:“没关系,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