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逆袭的夏亚』的反思与『闪光的哈萨维』展望——富野由悠季导演专访

谈『逆袭的夏亚』的反思与『闪光的哈萨维』展望——富野由悠季导演专访

▍在面向媒体的试映会上，我们有幸采访了『高达』系列的缔造者、同时担任『逆袭的夏亚』导演的富野由悠季先生(以下简称富野)。以下是采访实录。

『高达』修复团队的技术实力堪称世界第一

——今天承蒙您拨冗接受采访。

富野：首先必须说明，在老影像作品数字化处理领域，『高达』的团队不仅是日本顶尖，或许堪称世界第一。因此本次我完全无需参与校对。

因为早在四五年前推出修复版『逆袭的夏亚』时，我就决定今后不再参与校对。负责『高达』的团队每次遇到新软件都会反复进行修复，整个团队无论在技术还是审美上都已高度专业化，像我这样的老古董根本插不上话。

大约二十年前，我还曾针对色彩还原等问题提出过诸多建议，但此后工作重心逐渐转向适应不同软件的特性。如今的『高达』修复版已脱离「忠实复刻原作」的初衷，成为新一代创作者的全新创作。

近年来观看经典名作的修复版时，我注意到许多作品存在「为何分辨率如此之低」「为何保留原始陈旧画质」等问题，仿佛刻意放任胶片损毁的痕迹。

正因如此，我才重新意识到负责『高达』修复的团队绝非泛泛之辈，这点值得我引以为傲。不过也请务必说明——这些并非我经手的工作(笑)。

——我们定会郑重传达(笑)。

富野：虽然我和负责数字化处理的团队明显属于不同世代，但我由衷感谢那些熟悉初代高达的世代，正是他们完成了严谨的传承工作。

正因如此，当我这次重看『逆袭的夏亚』时，反而觉得索然无味。虽然音效和画质难免有些单薄，但这些瑕疵都控制在可忽略范围内，完全看不出是部老作品。正因如此，它完全不像三十多年前的作品，这反而让我很困扰。

我赞赏的仅限于修复技术本身，对『逆袭的夏亚』这部作品本身毫无好感。反而觉得它只是在重复相同的故事，充斥着战斗场面，实在抱歉。

「这根本没有结束的可能」

——『逆袭的夏亚』上映至今约三十年，富野导演重新审视这部作品时有何感想？

富野：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作品，我倒觉得安心。但创作者若对自己的作品感到安心，只会导致作品劣化，所以果然还是不值得称赞呢(笑)。

——看来您内心并未意识到已过去三十年。

富野：虽然是修复版，但作品必须做到让观众无需在意修复这件事。正因时隔三十年，我至今仍深切后悔着「为何当初没能让原班人马(『机动战士高达』)完成呢」。

在胶片里看『逆袭的夏亚』里的夏亚显得极其冷酷无情，但真正的夏亚绝非如此冰冷的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说，安彦(良和)君的线条独具魅力，当夏亚与娜娜伊、葵丝互动时，他本该展现出更温柔的一面，或许观众会觉得「这样女性也会喜欢他」。但看着这部电影里的夏亚，实在难以想象女性会为之倾倒。

——原来如此，是缺乏情感啊。不过我成年后重看时，反而觉得夏亚是个相当称职的上司呢。

富野：其实制作期间，我对剧情架构就特别注重这点。当时不断思考「受女性欢迎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虽然最终未能达到满分，但至少做到了能给出55到60分的刻画方式。

――『逆袭的夏亚』是为阿姆罗与夏亚之战画上句号的作品，作为导演您是否也有同样的考量？

富野：我确实打算以此作为终结，也清醒意识到正因画上了句号，此后的自己才变得毫无斗志。今天重看时最不满意的是，整个剧情的架构并非基于理想主义，而是迫于无奈的妥协，因此作为电影作品实在难以推荐。

比如对精神感应框架的处理方式。本该更精妙地呈现，却只能以那种拙劣的形式表现，实在令人懊恼。

――您对精神感应框架的描绘方式仍不满意？

富野：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关于这个设定我始终未能构思出更理想的方案。这次重看时，老实说我感受到的是「当时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的无奈，那种敷衍了事的逃避感极其强烈。不过，作为一种敷衍了事的逃避方式，我倒觉得还挺高明的。

因为最后动用了孩子诞生的必杀武器，这招成功抹平了此前所有令人费解的剧情发展。当时我完全清楚这一点，在分镜绘制到四分之三时就意识到「无论如何都无法收尾」。

如今重看时，我最厌恶的是能清晰看出某些情节——正因想到那个结局，才对之前的铺垫不屑一顾。

因此虽然对『逆袭的夏亚』粉丝深感抱歉，但即便扭着脖子也绝不会对新观众推荐这部作品，这便是我的评价。

角色们的死亡，皆是为最终场景倒推计算的产物

——『逆袭的夏亚』结局堪称奇迹般的展开，但若非哈萨维在失控前杀死珍，那场奇迹或许根本不会发生。如今重看仍觉震撼。

富野：老实说这话题太麻烦了，我实在不想多谈(笑)。您提到的「不得不杀死珍」，恰恰是故事「急转直下」的关键一环。

在战场中，角色死亡无需戏剧性铺垫便能成立。若不如此安排，就无法完美承接「让新生儿啼哭」的终幕——正因如此，我们才逆向推演让珍在那一刻死去。包括珍在内的角色生死，都是为最终镜头中婴儿啼哭声铺垫的。

关于这部分缺乏说服力，其实在分镜创作时我就意识到了，但在有限的篇幅内无论如何都无法妥善处理。若要完善至少需要额外30分钟，而现有时长已令人难以忍受，实在无法再延长。

最终形成了这样的结局，但重新审视这种删减手法时，仍能隐约看出生涩感。

被誉为名作的『阿甘正传』同样存在删减，但因完整承接了开篇的戏剧脉络，观众不会感到不快。反观『逆袭的夏亚』中珍等人的死法令人费解，未能形成戏剧性的「落点」。这正是业余手法的体现。

――原来如此……

富野：不过刚才虽是负面评价，但反过来说也有肯定之处。之所以『逆袭的夏亚』在高达粉丝中评价颇高，正是因为观众能从中看到「成长后的阿姆罗与夏亚令人喜爱」，或是尽管制作手法粗糙却「成功救下了拉拉」这样的解读空间。

说白了，这部作品让看过『机动战士高达』的老观众感到痛快，大概会产生「我也变老了，现在才能理解这样的故事了」的感慨吧(笑)。

众人：(笑)。

富野：不过正因如此，我们才获得了像这次这样以全新形式呈现作品的经济基础，对此我由衷感激这些粉丝的存在。

但『逆袭的夏亚』真正的评价方式，恐怕是「全是战斗场面看得人火大」吧。

——虽然富野导演本人评价严苛，但这部作品完全不像三十年前的作品，尤其在演出方面毫无陈旧感。

富野：这点我确实自负，当年也是如此。不过当时被周围人彻底厌恶，说「节奏太快看不懂」。

我个人认为电影就该如此，战争题材必须保持这种节奏——这是经过严谨计算的创作方式，所以现在重看也毫无反感。电影必须达到这种水准才行。

即便如此，我对『逆袭的夏亚』评价较低的原因，正如刚才所说，是因为它输给了『阿甘正传』。无论『高达』是否存在，作为一部包含男女情感纠葛的作品，我确实自认制作得相当出色，但结局作为戏剧的收束方式存在业余感，实在难以给予最高评价。

电影的基本原则是：以男女情感作为清晰的支撑点，同时展开独立于情感线的故事。但『高达』却在情感线上铺陈「人类将吞噬地球」这种荒诞设定，更离谱的是还安排了三十多岁的奇怪男人抱住娜娜伊痛哭的桥段……(笑)。

众人：(笑)。

富野：希望大家能理解这种怪异结构正是『高达』的魅力所在，这部分从创作之初就是精心设计的。因此我认为它至少达到了电影的最低标准，所以(『逆袭的夏亚』的评分)并非50分，而是55到60分左右。

——如今的动画作品画质精美且精彩纷呈，但总觉得难以再感受到『逆袭的夏亚』当年那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富野：我几乎不看近年动画，不便妄加评论。无论是『鬼灭之刃』还是『海贼王』，从制作水准看确实精湛，但以我这代人的眼光，难免觉得「如此沉溺于幻想是否妥当」。

比如我就看不惯『指环王』『哈利·波特』，总觉得角色设定雷同情节套路化。电影或许应该少些幻想元素才更有趣。

关于电影『机动战士高达 闪光的哈萨维』的影像化，我刻意没有参与

――『闪光的哈萨维』即将改编成剧场版动画，富野导演对此有何期待？

富野：我完全不抱期待。因为我对制作现场一无所知。

我对此有自己的见解，斯坦利·库布里克的『斯巴达克斯』就是典型例子——船上不能有两个船长。虽然也有像『波西米亚狂想曲』那样更换导演仍能完美收尾的案例，但我认为基本原则还是应该避免这种情况。

我认识导演村濑君，也说过「请多关照」的话，但从未讨论过故事内容。

话虽如此，由于工作室在同一栋楼，偶尔会在复印机前瞥见分镜稿。他的分镜功力远胜于我。不过人气漫画也分两类：画风精美型与画风粗粝但内容精彩型。说实话除了『海贼王』，我对其他画风精美的漫画几乎都不太信任。

——听说富野导演曾向担任导演的村濑先生指出过作画出身的导演的潜在问题。

富野：我确实提过。不过我并非认为动画师出身的导演就一定不行，因为有汤浅政明这样的导演存在。他是纯正的动画师出身，却拥有超凡的导演才能。

所以不能断言作画出身者不行，但我确实担心——当热爱绘画的人执导时，画面会变成像最近的分镜漫画那样，不断重复着胸部特写镜头。

兵器存在价值的转变，正是『高达』人气不衰的关键

——听说『机动战士高达 闪光的哈萨维』将被影像化时，您有何感想？

富野：毫无感觉。因为我自己都记不清『闪光的哈萨维』的故事了。

毕竟现在正在制作『高达Reconguista in G(以下称G-Reco)』，若此时再回归『高达』系列恐怕会自取灭亡。对我而言，『高达』是战争题材作品，而我的战争题材创作在『倒A高达』时已画上句点。我无法再创作具有『高达』特质的作品。因此听到影像化消息时，我以「若有愿意接手的人请尽管去做」的态度给予了许可。

当时制片人解释说『闪光的哈萨维』是部探讨现代主题的作品，正因如此才值得影像化。但对我而言，实在难以想象二十年前的作品竟能具备审视当代恐怖主义与冷战后战争形态的视角。

即便『G-Reco』看似在描绘战争，我真正想传达的却是：地球已无余力再打战争。

——所谓备战空间是指？

富野：通俗来说就是缺乏发动战争的余力。即便中国从航母起飞战机，也找不到可供轰炸的目标。若要攻击台湾，直接从大陆出动舰船即可，根本无需动用航母；即使绕行大西洋攻击日本，考虑到此举将引发国际社会对中国军力的重新评估，航母同样无法启用。

如此看来，当今世界已不存在可供攻击的陆地。即便如此，各国仍持续投入巨额军费，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确实，现代社会爆发大规模军事战争的情景已难以想象。

富野：这种困惑持续困扰了我二十年，导致『倒A高达』之后我再也无法创作战争题材作品。尽管军事力量作为影响世界格局的因素已几近消亡，政客与商界人士仍执着追求军事力量——我希望更多人能深入思考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

……不过对此其实已有答案：陆军不过是想搞军事阅兵罢了。最近中东实战中，攻击行动完全依赖无人机获取的数据，连坦克都变得多余了。杀戮的本质本就如此——当动用航母起飞战机作战时，发动方便已注定败北。

这是我近年形成的认知框架。结果就是，坦克与战机交锋的场景如今只能在『高达』的世界里见到，因此我认为『高达』的人气将持续不衰。

——谢谢您。
本文刊登于安利美特时代官网2021年3月26日文章「『機動戦士ガンダム 逆襲のシャア』富野由悠季監督インタビュー｜「素人芸だった」と語る『逆シャア』への反省と、『閃光のハサウェイ』に向け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