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智晶的个人对谈第四回：水岛精二

石川智晶的个人对谈第四回：水岛精二

▍今年首位嘉宾是『高达00』导演水岛精二。与这位精通音乐的导演的对话，从如今才得以公开的『Prototype』制作秘闻开始，直至探讨沟通方式，双方都直率地交换了意见，展开了一场充满张力的对话。关于创作理念与表现手法等话题，正是创作者之间才能展开的深度交流，内容极为丰富。

石川：「这次已是第四次对谈了，每次都以轻松氛围进行交流」

水岛：「我可能没那么有趣的话题可聊呢」

石川：「之前与导演仅在『Prototype』制作收尾阶段有过一面之缘，一直想深入交流」

水岛：「那次见面时我其实有点紧张呢。当时『Prototype』基本已制作完成，我自认作品很有分量，觉得已经没问题了。」

石川：「主要是和导演以及制作人野崎圭一先生确认他们已经敲定的编曲等最终细节吧？」

水岛：「野崎先生在动画界极具威望，大家都说交给他负责音乐就放心。我看了他参与的动画作品，也觉得音乐与作品契合度很高。但实际合作时才发现，我们两人竟如此不合拍(笑)。倒不是性格不合，纯粹是音乐品味差异太大——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倒成了趣事。后来有机会见面商谈。但一开场石川小姐就直率地提出各种意见，反而促成了坦诚的交流。这种类型的人，早该直接见面沟通才对。」

石川：「唱片公司自然重视『高达00』的联动合作。作为音乐制作方，对如何制作出符合导演喜好的作品保持敏感是理所当然的。修改次数很多，就连编曲细节也陷入难以判断的状态。」

水岛：「初版歌词里出现『Prototype』这个词时，我曾向野崎先生提出『不太想用这个词』。虽然预料到石川小姐的词作会充满直击心灵的禁欲美感，但唯独『Prototype』这个词让我感觉过于突兀。但第二版录音里依然保留了这个词，我意识到石川小姐显然钟爱这个词，认为它能与『高达00』的世界观产生共鸣。既然如此，只要控制好出现频率，即使放在副歌部分也完全没问题。所以我告诉野崎先生『加入「Prototype」这个词也没关系』。不过野崎先生可能觉得导演是在强忍着吧。」

石川：「我也相当执着，在所有演示带里都刻意加入了『Prototype』这个词(笑)。但其实我并非执着于这个词本身，而是想用它来表现一种可抛弃感。虽然如您所说可以删除『Prototype』这个词，但那样的话——换成别人创作也无妨了吧！？我无法轻易改变这部作品的核心主旨。即使因「Prototype」这个词导致高达的故事无法敲定，我个人也能接受。

高达在动画界终究是特殊的存在。就像香奈儿标志本身就能创造特殊价值，只要冠上高达之名，作品便跃升至不同维度。它拥有压倒性的核心影响力——作为黄金时段动画，拥有庞大粉丝群体与期待值。若创作时缺乏某种执着坚持，作品就会被潮流淹没。
正因如此，才能从「为何执着于『Prototype』！」这个话题展开讨论。可以说这是我刻意埋下的否决伏笔(笑)。我们也必须坚持某种执念才行。」

水岛：「最初确定高达音乐方向时，我心中就确立了摇滚基调，并向所有艺人传达了这个理念。第一季时是我主动邀请THE BACK HORN参与的。到了第二季筹备阶段，在众多试听带里石川小姐的作品最为出色。但考虑到她平日的音乐风格过于精致，我特意要求她融入摇滚元素。」

石川：「摇滚！？当时真是大吃一惊(笑)。毕竟我参与的是『机动战士高达SEED』，本以为不会接到『高达00』的邀约。听完第一季THE BACK HORN的配乐后，我还暗自想着『如果导演想要这种风格的话，我肯定没戏』呢。」

水岛：「确实连高达团队内部都有人担心石川小姐会强化SEED的风格，但我依然坚持要她参与。关键在于如何突破——石川小姐的曲子旋律和钢琴部分都过于精致完美，所以我要求他在吉他部分加入延迟效果，刻意打破这种平衡感。于是作为优美钢琴与延迟失真吉他结合的范例，我让野崎先生听了筋肉少女带的『猛烈太郎』，结果他回了句『我完全听不懂了』。」

石川：「其实我明白他的要求。只是当时『Prototype』的音轨已经相当饱满，他大概是在考虑整体平衡吧。」

水岛：「我始终觉得石川小姐的音乐蕴含着与动画完美契合的基因，不仅限于动画，任何影像作品都能适配。」

石川：「听到这番评价很欣慰。」

水岛：「我理解您擅长用清丽中带治愈感的笔触描绘不安与孤独，所以『Prototype』能呈现出那种刺痛感实属难得。听到最终版本时，我立刻觉得『就是这样！』，感觉音乐完美契合了我追求的方向。」

石川：「真正让我释怀的是看到片尾画面时。那一刻恍然大悟。那种充满未解之谜的氛围感画面也处理得极好。」

水岛：「片尾部分交由副导演长崎健司负责，他将音乐与富有戏剧张力的画面完美融合了。」

石川：「为『高达00』创作时除了『Prototype』还做了几首曲子，这些作品也都很满意所以收录进专辑了。『Prototype』若非因高达项目而作，编曲风格肯定会截然不同。

创作这首曲子后，常有人评价『原来石川小姐也能做出如此强劲有力的进攻性作品』。通过与水岛导演的交流，我逐渐体会到为单部动画作品创作配乐的紧张感带来的乐趣。」

水岛：「作品主题本身就包含沟通元素，因此我也曾反思过自己的不足。我是喜欢当面交流的类型，天生对人充满好奇——了解对方为人处世的方式后再交往才更有趣。听说我的话语触动了石川小姐从而催生了『Prototype』，实在令人感激。」

石川：「我在创作时会深受人物和环境影响。包括野崎先生在内的现团队虽合作已久，但大家都能坦率表达观点并认真接纳。在遇到他们之前，我其实很苦恼人际关系呢。」

水岛：「如何与不合拍的人保持距离共处？其实不必非要亲密无间才能维系关系，关键在于把握分寸。我也有同感。创作时我希望一半团队是值得信赖的老搭档，另一半是新面孔。毕竟我从不认为自己天赋异禀，若不这样做，作品恐怕会变得陈腐。如何让合作者绽放光芒，这才是我最看重的。」

石川：「您是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想法的？我每次都会问嘉宾：十年前能否预见现在的自己？」

水岛：「大约十年前吧。当时我创作了两部原创作品，却痛感自己缺乏作者个性。这促使我转变思路—在—开始从周围汲取各种养分丰富作品，以更完善的形式呈现给世人。大约也是这个时期，我开始实践更换半数合作团队成员的做法。当时就想过，若哪天能成功召唤人才共同创作，自己或许就什么都不用做了——而如今，这种状态正逐渐成为现实。」

石川：「导演现在的工作内容是？」

水岛：「主要是确定整体框架和做出判断。作品的整体构想当然由我来确定，但具体执行尽量交给团队，我负责检查成果。我刻意避免事必躬亲。虽然有些导演非亲力亲为不可，但现在的模式更适合我。当看到团队为作品全力以赴时，那种「真是太好了」的喜悦感无可替代。这样既能保持作品的个人风格，又能体现创作者的独特魅力——这种创作方式让我感到快乐。现在正在播出的『花丸幼儿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负责的部分已经少得可怜了(笑)」

石川：「但十年前您能如此冷静审视自己呢。毕竟很多人会抱着『我还能继续创作原创作品！』的信念奋力前行。最近我意识到喜欢的事和适合的事并不相同，恐怕很多人正因误判自身而郁郁寡欢吧。」

水岛：「或许因为我本就不算自信，加上思维方式比较冷静吧。虽然自己不太清楚，但妻子常说我做事很冷静。」

石川：「那才是真实的你嘛(笑)」

水岛：「妻子常说我做事总是慌慌张张地舍弃各种东西。但我自认还挺执着的。至于十年前是否真能冷静审视自己？或许是现在才认定当时的自己必然如此吧。说不定十年前其实更焦躁呢」

石川：「最初的两部作品是什么样的呢？」

水岛：「第一部是变身英雄题材的短篇作品(指『生化体』)，充满令人心跳加速的时间悬疑元素。第二部则是巨型机器人题材(指『地球防御企业』)，故事设定为企业运营机器人，驾驶员是上班族，而战斗对象是类似自然灾害的怪兽。结果到了第三部时，我完全找不到想要的创作主题。感觉想做的都做完了，意识到自己并非灵感源源不断涌现的类型。当发现导演生涯前十年积累的创意仅够支撑两部作品时，便觉得还是顺应他人提供的创意更合适。那时隐约萌生了想把合作者推向世界、为众人提供展示舞台的念头呢。」

石川：「真想看看导演创作的这两部作品啊」

水岛：「创作原创作品后，我开始思考周围人期待什么，只要能成为创作灵感的蛛丝马迹都会收集起来，反复斟酌后与团队共同打磨成型。某种意义上，我已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了」

石川：「每个人创作都存在某种脉络吧？比如我作品里总带着种『缺乏阳光感，略带寒意』的基调(笑)。导演您是否也有类似创作脉络？」

水岛：「常被评价为『穷酸味』『透着四叠半房间的气息』。制作高达时我极力避免这种风格，或许因为我想描绘人际关系的温度，所以无法飞向虚幻的天空，始终无法超越自己生活的日常基底。但有些作品确实需要突破日常框架吧？这种时候我就看电影、读书，通过各种途径学习创作。不过终究还是会透出些个人痕迹呢。无法摆脱日常气息、无法跃入非日常领域——对动画创作者而言，这或许某种意义上算是一种弱点吧。」

石川：「我的作品可是完全脱离日常的呢。听您这么说，您更像是制作人而非导演类型吧？」

水岛：「确实如此，周围人也常这么评价。不过要是把刚才这种话放进采访里，肯定会被2ch吐槽成『空洞导演』或『全靠他人』(笑)。那下次干脆主动声明『我什么都没做』算了(笑)。就算被2ch吐槽，行业内外对我的评价也不会改变嘛。」

石川：「今后有想尝试的作品类型或方向吗？」

水岛：「我大概五年前就开始说想做萌系作品了，但始终没接到相关邀约(笑)。最近承接了『钢之炼金术师』『高达』这类大型项目，与普通动画导演工作不同，让我得以接触各类活动并拓展人脉。近年来动画与艺术家的合作日益活跃，我希望能将此作为发展方向之一。通过确立作品导演深度参与活动的模式，能更广泛地宣传作品。像『战国BASARA』『银魂』都在办活动，我认为动画界已经萌生了这样的可能性。」

石川：「2009年『高达00』的倒计时活动规模相当宏大呢。」

水岛：「看到众多观众聚集现场，让粉丝和出演者都乐在其中，我感到非常欣慰。演员(声优)与歌手同台演出，影像播放时作品成为桥梁构建出统一世界观——这种只有动画才能实现的活动形式，在真人领域是无法复制的。不仅是活动本身，若能从动画方主动策划音乐企划、商品开发等环节，想必会更有趣吧。」

石川：「近年来活动确实日益活跃且规模扩大，但数量增多必然导致同质化现象。希望导演能开拓全新道路。」

水岛：「我常去观看艺人演唱会，感觉动画活动与专业舞台仍有差距。我想把两者拉到同等水准。无论是舞台构思还是演出设计，动画方能深度参与的环节很多。不能总依赖粉丝的热情，必须主动提升活动品质。」

石川：「我理解。您最初参与活动制作是在什么时候？」

水岛：「最初是在『钢之炼金术师』活动时，临时起意自己设计了灯光方案。制作人当时一脸嫌弃地说『别搞这些，快去画剧场版分镜』(笑)。但有些事情必须亲身体验才能明白啊。就算初期做得不好，也能积累经验用于下次挑战。现在我只想不断向前推进，在能力范围内拓展尝试范围。要问我打算做什么？就是能做的事都要去做」

石川：「没错，停下脚步随时都可以嘛(笑)。导演虽然很积极进取，但也有弱点吗？刚才您提到妻子说您很冷淡，那反过来说，导演感性的一面体现在哪里呢？」

水岛：「我觉得自己在动画角色塑造时，会相当细致地揣摩角色情绪。如果无法理解角色在想什么、会怎么做，我就会感到不舒服。所以笔下的角色自然带着情感温度，但不会对其中任何一个产生特别执念，不会达到『爱到无法自拔』的程度，而是努力保持平衡——所以才被说成冷漠。其实我自己并没意识到这点。缺点肯定很多，但这些我也没察觉。老婆经常说我，纪念日什么的转眼就忘(笑)」

石川：「导演请多加努力啊(笑)」

水岛：「现在正在努力。毕竟我学到教训了——不努力的话家庭就要崩溃了(笑)。妻子连亲戚的生日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可我连自己父母的生日都不清楚，还被妻子惊呆过呢。要我说是不是没兴趣嘛，我自己觉得倒也不是这样……」

石川：「你心里其实很在意吧……」

水岛：「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创作作品，我都认为了解他人很重要，内心也充满着想了解对方的心情，但那些该记住的细节却常常被我彻底忽略。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细致还是粗心，大概主要是粗心吧(笑)」

石川：「在导演眼中，『女性』是怎样的存在呢？」

水岛：「是世间不可或缺的存在啊。在男性眼中，她们是与自己绝对不同的存在。既令人渴望了解，又无法触及。始终是时刻在意识中的存在呢。」

石川：「动画里的女性角色，不常被描绘成母性象征或女神般的存在吗？」

水岛：「这取决于故事需求吧。动画里的女性大多完美无缺。其实我对此感到不适。无论男女，那些带着些许脆弱、怀揣矛盾而活的人反而更动人。所以我总想描绘些带点生气的角色。比如『高达00』里的皇小姐或妮娜。表面光鲜亮丽，实则隐藏着复杂情感的人反而更具魅力。普通动画的女主角对我来说总觉得难以亲近，这么完美的话会让人疲惫吧，所以我根本写不出那种女性角色。所以粉丝们肯定会说我画的女主角很拙劣吧(笑)。对于女性，我也有无法理解的部分，所以可能总会不自觉地把她们塑造成自己容易理解的形象。所以男性角色反而更容易创作呢」

石川：「包括声优在内，您和高达组合作多久了呢？」

水岛：「大概四年了吧。前阵子翻出四年前的合照，宫野(真守)他们看起来好年轻啊。只有我和三木老师没变(笑)。合作这么久，高达组的成员在我心里都成了特别的存在。」

石川：「剧场版『高达00』预计何时上映？」

水岛：「定在九月，但能否如期完成只有天知道(笑)」

石川：「真的吗！？」

水岛：「我似乎是那种会莫名让周围人安心的类型，大家想着『反正导演肯定没问题』，这点让我有点不爽，所以才这么说，希望大家能更担心点(笑)」

石川：「那我就在八月底的博客里写『真的能完成吗……』来让大家担心一下吧(笑)」

水岛：「那时候电影早就完成啦，请提前到七月写吧(笑)」

石川：「明白了。我会写『真的能赶上吗？请加油』」

水岛：「说不定只有石川小姐知道内情，工作人员比粉丝更会嘈杂起来呢(笑)」

给水岛精二导演的致谢信

值此电影制作繁忙之际，承蒙您拨冗接受访谈，深表感谢。

比起初次见面时，我更深刻体会到水岛导演冷静的处事方式、认真面对他人的态度，以及由此延伸出的高效推进力与行动力——对话过程中我甚至冒昧地觉得：或许我已经相当理解您了？您对自身愿景如此清晰，以至于想对所有人说：方向不符的硬推销根本毫无意义(笑)

对话中有一段闲聊，导演提到：「比如对声优也是这样，既然和石川小姐聊了这么多，彼此也越来越默契了，就想直接请她出演下一部作品——虽然对我来说很轻松，但总觉得这样不太妥当。」

确实如此。我并不觉得这很冷漠(笑)。

当然工作中，大多数人确实都是这样建立联系的，我自己也有不少作品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的。但导演这么说，让我从另一个角度深有共鸣。毕竟同为工作者，理应保持平等立场，最终还是要通过作品本身来判断谁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这种创作理念中蕴含着紧张感。

今后若水岛导演遇到适合石川智晶的作品——哪怕十年后——还请务必再召唤我。即便今后再无缘分，通过『机动战士高达00』与水岛导演的相遇仍是段珍贵经历。您作为人本身就极具魅力。衷心感谢。

非常期待您的电影。

本文刊登于石川智晶于JVC音乐的个人页面中，原标题「《第4回》　石川智晶VS水島精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