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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是可怕的。
当谈论到战争时,许多人都会这么说。
每次听到这句话,弗特都会想。
──尽说些理所当然的事。
根本不必再重复,谁都知道这些事情。
无论那之中有什么思想或感情,无法掩盖的真相是,人与人之间在相互残杀。
这就是战争的本质。不论是杀死人还是被人杀死,当然是可怕的。必须在极限状态也始终意识到这一点。
对那些在和平的地方安然度日的家伙们姑且不论,对于那些在战场第一线继续战斗的人来说,这是一句令人痛苦的话。弗特一直都这么感觉。
(但是──)
他像在忍耐什么一样咬紧牙关。
(不一样。)
弗特第一次意识到了。
战争是可怕的。
他之前只是“知道”那句话。只是理解了话语的表面含义。
他没有理解其中真正的“意义”。
身体颤抖不止。
心脏如同被冻结了一般,从那里输送出来的血液也感觉像冰水一样。身体的核心已经冷却,无法迸发出力量。
自己的房间被一片昏暗笼罩着。所有照明都被切断了,唯一的光源只有安装设备的电源灯和常亮的应急灯发出的微小光亮。
黑暗将消除弗特·罗姆菲洛这个存在。他甚至想到了这一点。
这只是白日做梦的幻想,这只是在逃避现实,他告诉自己要明白这些事情,弗特把脸埋在膝盖中间。
在床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这样做了多长时间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一直保持这样。
想了又想,也只能自嘲自己在做些无意义的思考。
他盯着床边安装的小型监视器。这里与舰桥连接,如果下达出动命令的话,这里会发出通报。
(不要。别响。)
弗特以乞求别人大发慈悲的心情,在脑海中反复说着。
(现在不行啊。我无法战斗。)
就在不久之前,随着紧急通报的电子声音,随着监视器发出青白地闪烁,自己还在感觉神经在被磨练,自己的精力应该非常高涨的。
即使奔赴战场,自己也没有感到不安和恐惧。即使与生死的界线相邻,自己也不会因此退缩。
为了夺回我们的和平与自由,必须有人挺身而出,而我有这种力量。自己一直把这种想法抱在心中,一直坚持到现在。
(但是──)
──我相信,挺身而出,奋战到底,是通往真正幸福的捷径。
教给我这个道理的搭档已经不在了。
鲁斯已经不在了。
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使弗特的大脑一片空白。
弗特抱着自己的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越是用力压制,颤抖就越剧烈。
好痛苦。哮喘一般地寻求空气。每次呼气时,身体都会慢慢变冷。
眼睛里有东西渗透进来。是汗水。不知不觉中,额头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鲁斯。说点什么吧。我该怎么办才好?)
弗特拼命地呼唤。无意识地呼唤着,只是感觉鲁斯会做出回应。
(我们一直都是两个人在一起战斗的。但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该怎么战斗呢?我好害怕。战场很可怕。我再也不想去战场了。喂,帮帮我吧。一个人死掉也太过分了吧,鲁斯……)
他突然意识到了。听到了什么声音。从远处飘来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响起。
(鲁斯?是鲁斯吗?)
从膝盖中抬起头来,弗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在昏睡。
声音仍然持续着。
条件反射让身体感到僵硬,但他很快就安心地确定这不是紧急通报。小型监视器仍然沉默着。响起的是房间的门铃。
弗特没有动。站起来很困难,他也没有面对任何人的精力。
门铃停止了。
过了几秒后,门打开了。刺进来的光使弗特眯起眼睛。
站在被走廊下的灯光照亮的地方的是美悠。
“没把门锁上,只是闭门不出啊。”
美悠以往常无异的口气和态度走进房间。“真黑啊”,她嘟囔着,却没有打开房间的灯。
门关上后,美悠的身影就变成了昏暗中的人影。走进房间一步后,美悠停住了。
弗特一直坐在床上,目光迷茫地落在地上。
打破沉默的是美悠。
“你最后也没有和鲁斯道别。”
弗特最不想听到的事情被美悠首先提出来了。
刹那间,神色僵住了,然后立刻扭曲了。深吸一口气后,弗特反驳道:
“鲁斯不在驾驶舱里。他是死了还是活着,谁知道呢。”
“明明座位和仪器都被烧焦了?”
“也许是在他脱出后才燃起来的。”
“鲁斯为了使用米加光束发射器,切断了所有的发电机输出。也就是说,即使想要脱出,也必须手动启动装置。他没那么多余裕去做的。”
从几步之遥的黑暗中,美悠无情地告诉了弗特真相。
“而且,你看到驾驶舱的舱门是扭曲着关上的吧。”
虽然知道是徒劳的,但弗特还是在竭力组织反驳的话语。
“在G04爆炸之前,鲁斯可能就已经逃脱成功了。舱门可能是在某种弹力作用下才关闭的。”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为什么要把G04的残骸带回来呢?你应该去找鲁斯才对吧。”
“我……”
弗特只能沉默。
当然了,弗特也没有幻想过鲁斯还能活着。只是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意承认。
“嗯,这些都无所谓了。”
美悠轻松地说道。
“在宇宙举行的葬礼只不过是把花放进空棺材里,然后送进宇宙漂流而已。你也没有参加的义务。”
“你什么意思啊!”
声音里充满了愤怒。美悠平静如常的样子让弗特心中产生了一股炽热的怒气。
美悠把表情藏在黑暗中,淡淡地继续说道。
“与其说这些,弗特还有作为G05的驾驶员的工作要做。在金平岛接收到的推进器单元装载完成后,推力和机动性都大幅提高了,所以需要调整。我来这里是为了传达这件事……”
“随便你去做吧!”
在美悠的话还没说完时,弗特就把心里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心中刺痛得厉害,他变得粗鲁起来。
“就算我不在,你们也能做到吧。”
“那可不行。弗特在今后也必须战斗。你必须能像移动自己的手脚一样灵活操作G05才能取得充分的战果……”
“够了!”
弗特大声喊叫着。
“我再也不想战斗了。我不想再去战场了!”
美悠沉默着。弗特像是要吃人一样继续说道。
“说到底,为什么要保护吉翁人呢?那些人可是杀死鲁斯的家伙们啊!”
第十六独立战队被命令将吉翁共和国首相达尔西亚·巴哈罗夫乘坐的舰艇护送到月面基地格拉纳达。
吉翁公国正在稳步准备在宇宙要塞阿·巴瓦·空进行决战。
包括基连·扎比总帅在内的吉翁上层认为,如果能在这里摧毁联邦军主力舰队,那么就能再次逆转攻势,取得战争的胜利。
然而,吉翁内部仍然有一股少数派,作出判断认为吉翁已经不再具备继续战争的能力,他们极秘密地推进着朝向签订终战协定的工作。
最终,在月面都市安曼举行的秘密会谈后,订下了终战协定。
将达尔西亚首相安全送到被选为双方签字地点的格拉纳达基地。
这项任务不仅对第十六独立战队,甚至对包括联邦和吉翁在内的全体人类的命运而言,都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
但弗特的心中有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你能认同吗?昨天明明还是敌人的家伙,竟然要我们为了保护他们而搭上生命,我才不干!”
话一旦说出口,悲伤和无奈就似乎都变成了烦恼。弗特继续把自己已无法忍受的情绪发泄出来。
“舰长也是,为什么没有阻止鲁斯!明知危险,却让一个人他承担!”
美悠感受到他传来一股喘不过气的感觉。弗特激烈地摇着头。
“不行了。我再也不能战斗了。我已经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在靠自己的力量战斗。作为驾驶员非常自信,我是最擅长操纵高达的。但那大错特错。”
“错?”
“对。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因为鲁斯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才能战斗。”
弗特凝视着保持沉默的美悠的身影。在模糊的轮廓中,可以看到她微微闪烁的眼睛。
“鲁斯是我的目标。为了超越鲁斯,我拼命地操纵高达。即使在战场上,我也没有感到不安和恐惧。因为鲁斯在我身边。当我变得懦弱、踏入陷阱、陷入迷茫时,鲁斯总是引导着我。”
弗特紧握拳头,用力敲打着墙壁。
“该死!但鲁斯现在死了啊。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只靠我自己的力量,该怎么战斗啊!”
喊叫着的弗特从自己的双耳里,听到美悠轻轻地嘟囔着。
“……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从现在开始,我一个人必须保护大家,必须一个人打败吉翁。这样沉重的责任,靠我一个人能扛得起来吗!”
美悠动了起来。脚步声响起,她走到床边。
弗特抬头看去,脸颊上泛起一阵锐利的疼痛。
“别太自恋了!”
脸颊在发烫。他呆了半晌之后,才知道自己被打了。
强迫自己转向旁边,僵硬地回到原位。美悠尖锐的声音朝他落下。
“谁是一个人在战斗?谁必须保护大家?别胡说八道了!竟然觉得是你自己一个人做完了所有事情。你这样想,不害臊吗?”
“美悠……”
“基尔斯汀舰长他,打算在等我们所有人脱出后,他一个人和这艘船一起死去。那时鲁斯阻止了他。舰长和鲁斯都在为我们拼命。不止那两个人,大家都是这样战斗过来的。而这样的战斗积累起来,才能让吉翁签订终战协定!”
“……”
“对于鲁斯的哀悼会,弗特你不去参加也没关系。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相互托付生命的搭档死去了,去悼念他的有我们这些伙伴就行了。他肯定不想被什么都搞不清楚的家伙送上路!”
美悠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弗特的心。不是被她伤害到了,可受伤的感觉更加剧烈。
心里满满的是罪恶感。
弗特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我带来了献给鲁斯的花,但现在已经没用了。”
美悠说完后,在弗特面前放了一束花。即使在昏暗中也微微发出光的白花。
“我会坐上5号机的。弗特就在这个房间里,直到战争结束都一个人发抖就好了!”
弗特伸出手去触碰墙壁。
他想要光。他想看到美悠的脸。
手指摸索着开关。同时用力一按,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
“鲁斯他试图向所有的伙伴们传达战斗的意志。他相信,只有战斗,只有战斗到底,才是通往真正幸福的捷径。而且,鲁斯最想传达这一点的人,最想要能继承他的心灵的人,应该是弗特,是你啊。”
美悠在哭。
隐藏在黑暗中的是一副疲惫不堪的表情,眼睛周围一片红肿。她听起来毫无感情的声音是因为拼命在抑制着自己即将溢出的情感。
弗特为自己刚刚一直感觉美悠和往常一样而感到羞愧。
真是的,我在误解什么呢。
鲁斯死了,她不可能不悲伤。毕竟我们是追求同样东西、互相鼓励、一起战斗过来的伙伴。
真是的,我在自恋什么呢。
我并不是靠一个人的力量走到这里的。我是被大家支撑着,才终于到了这里。
过去也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我并不是一个人。
弗特站了起来。
我不能再在这里蜷缩着。
“美悠,对不起。”
弗特凝视着美悠那双即使泪眼婆娑也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我终于从黑暗中走出来了。指引我这样的人,谢谢你。”
美悠擦拭着眼泪,摇了摇头。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微笑,弗特展现了坚定不移的决心和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