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licia

高达独角兽(Gundam UC)小说 -6- 在重力井底(1)

被风吹袭,时时刻刻变换着表情的沙丘,透露着一种宛如女性胴体般的鄷丽。缓缓的绫线描绘出有如丰腴腰杆般的曲面,不禁让观者想象,要是伸手摸去,或许真的和人体一样柔软。

但实际上,绵延着和缓坡度的沙丘,正是绊住步行者双脚的难关。没踏一步,沙堆便跟着塌陷,让人所剩无几的体力一点一点地流失。出发后第二天的夜晚,和城镇的距离连三分之一都还没消化完。巴纳吉咬紧牙关,努力地跟着走约十公尺前的辛尼曼背影。夜晚干燥的空气拭去汗水,使得肌肤冷冷地绷紧。虽然气温是摄氏十度左右,但要是有风吹过,身体感受到的温度应该还在这之下。

明明已经喝掉了一天份的水,巴纳吉却觉得背包比昨天还重。是因为白天没睡好的缘故。在意识快离开的时候,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群苍蝇就会跑来阻扰他入睡,而隔着遮阳布进来的阳光也一直滞留在眼皮里,无法散去。休息的时间在巴纳吉倘徉于白日梦之际终会告结,等到太阳下山,他再度踏上了旅程。昨天的疲劳还累积在身上,也提不起食欲。巴纳吉只是一直走,拖着自己如此疲倦的身体。

辛尼曼的状况又怎么样呢?追着消失于绫线另一端的背影,巴纳吉总算登上沙丘顶部,在看见圹展于眼前的光景后,他失去了话语。

走下斜坡之后,紧跟着有是一道上坡,而沙丘的对面则接着另一座沙丘。起伏于地表的沙丘山脉中,大型的沙丘高达一百公尺,横幅则可以长到十几公里,自然界所呈现的层次感,精致得直叫人发楞。那里并没有任何让人类感性介入的余地。精致过头的景象,使得巴纳吉胸口涌上一阵恶心。留下一道到足迹,先一步走下斜坡的辛尼曼的背影,则是破坏着层次感的一粒尘埃。

这就是自然吗?人类就是诞生自这种毫无慈悲的美丽,并且编织出数千年历史的吗?在名为殖民卫星的大筒中成长的心吓得动弹不得,巴纳吉呆站在原地。

在月光照耀下的沙丘有颜色,白色绫线与夜晚的漆黑鲜明地划分出界线,单色调的荒凉世界无边无际地绵延下去。这种事不可能办到,想横越这种地方的人,根本就不正常。在内心叫道的巴纳吉的身子也跟着溜下沙丘。一屁股跌在斜坡上的他来不及重整体势,一路从沙丘滚落。

视野眼花缭乱地回转起来,粉末状的沙子钻进鼻与口。一面让肩膀与腹部撞在沙地上,在巴纳吉像个坏掉的人偶滚落到斜坡下之后,身体总算才停止回转。巴纳吉想吐掉嘴里的沙,却又分泌不出口水,也没力气撑起沾满沙子的身体,他听见踩着沙子的接近脚步声。搁在沙上的指头颤抖了一下,巴纳吉设法睁开眼,在朦胧的视野中看到辛尼曼的鞋尖。

才觉得对方拉扯自己的手,巴纳吉趴在地上的上班身被整个拉起,不听话乱动的双脚设法站直。没能靠着这股劲一口气站稳,巴纳吉弯下使不上力的膝盖,再度被背包的重量给压垮,趴倒在地上,跟着坐到沙地上的辛尼曼,则摆一脸拿巴纳吉没辙的表情说道:「你这笨蛋是没有喝水吗?」

「我不是告诉你,就算口不喝,也要定期喝水吗?」

巴纳吉的脸被一把抬起,水壶口则奏到了他的嘴边。反射性含入口的水流进气管,让巴纳吉狠狠地仓住。他弯下腰,剩余的体力就这么一起被咳出嘴里,脸颊也贴到冷透的沙地上。挥开了说着「喏,振作点」的辛尼曼的手,巴纳吉缩起连呼吸都显吃力的身体,干涩的嘴唇作出说「不用管我……请把我留在这里。」

从像是要堵住的喉咙里,巴纳吉挤出了沙哑的声音,在沉默一会之后,辛尼曼回答道:「别讲这些不争气的话。」声音听起来似乎好远好远。

「就算走在一起,我也只会拖累你而已。请你先走吧,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说什么傻话,连星座都不会看的家伙,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你只会在同样的地方绕来绕去,最后暴尸荒野而已。」

「就算这样也没关系……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我带来的吧?」

「啥?」

「你想让我在沙漠变成人干……干脆一鼓作气把我杀了吧……」

巴纳吉感觉到蓄须的那张脸孔在头上眨眼,还深深地用鼻子呼出了一口气。「真伤脑筋,没想到你会冒出这种想法。」带着苦笑地这么说道,辛尼曼拍去屁股上的沙,一面站了起来。

「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这一带是最大的难关。因为饶路得花上一个礼拜才能走完,只好直接穿越过去。只要能撑过这段,接下来就都是平地了。就差一把劲而已,再努力吧。」

在努力吧。这句话刺进胸口,让巴纳吉生出了一阵负面的热潮。我要为了什么努力?我有什么资格努力?抓起沙子,巴纳吉回瞪辛尼曼俯瞰的眼睛,就要堵住的喉咙则声音发抖地说:「我有啊……!」

「我搭上了MS,也和人彼此残杀,现在还像这样拼命地走在沙漠上,你还要我做什么努力?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每个人都在讲些只顾自己的话,把别人逼上绝路……太不负责任了……」

做你觉得该做的事、尽你的责任。卡帝亚斯与塔克蕯的话在空荡荡的身体里回响,逐渐濡湿了巴纳吉的视野。就算我努力,也救不了任何人。没有人会得到会得到回报,更没有人会给我回报。我什么都不想做了,也知道不管我做什么,都一样是白费的。就跟「哥哥」说的一样,我是为周围带来不幸的灾祸种子。

即使受到别人擅作主张的期待,我也很困扰。我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回应你们。我只是一边感觉到自己与世界的「疏离感」,一边在工作业卫星的角落活了下来。要是能回到那样的生活,我也想回去。我想回到那段不用彼此残杀、不用诅咒自己的血统,还可以被令人安心的温柔情感包围着的时光。也没有和奥黛莉相过——流过脸颊上的泪滴落在地上,一边听着那逐渐渗透进沙地里的声音,巴纳吉握紧了手掌中的沙子。辛尼曼「呼」地用鼻子哼出气来,拍了拍蒙上一曾沙的船长帽,然后放话:「你也一样只顾自己啊。」

「你在对不相干的外人期待些什么?想普普通通活下来的人光是要照顾你,就已经费尽心神了。特别是在攸关生死的时候。就算只有口头上会理你,只要有人肯跟你说话,你就应该心怀感激了。」

对巴纳吉来说,这是番意外的话。感觉到肚子里的船在颤抖,他将辛尼曼的脸纳入了视野。巴纳吉看见俯望着自己的那两颗眼睛,正绽放着比夜空星侲更强的光芒。

「就算你这样跟我呕气,你的眼神也还没死去。你还留有战斗的气力。我觉得你能变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才会把你带来。即使痛苦,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响应别人的期待,挺起胸膛忍到最后一刻。」

重新背好背包,辛尼曼不等对方回答便踏出了脚步。几乎是反射性地撑起了上半身,巴纳吉问道:「你说战斗……是要我跟什么战斗?」「你自己去想。」这么回答的背影,有一半已经把他搁到意识之外了。

「男人的一生,到死为止都是战斗。」

强调着的声音剩风传来,穿过了耳朵。完全撑起上半身的巴纳吉,让摇摇晃晃的身子在沙地上站稳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追着先行离去的背影踏出一步。我是个笨蛋。爬上了绵延不断的坡面。

一步步踩着会塌陷的立足点爬上斜坡,再一路爬下,然后沿着耸立的棱线走向下一座沙丘。想要赶上对方的想法被当成支柱,巴纳吉默默地持续赶路。月亮被背后的沙丘所遮去,星光则让隐没于黑暗中的沙丘微微浮现。没有一项东西是会动的。惟有隔上一段距离走着的两道人影一点一点地推进,在沙丘上留下小小的痕迹。这是个除了风声与自己的呼吸之外,什么也听不见的世界。好似全世界的人类都已灭亡,四周是绝对的静寂,只有两人留在世上……

辛尼曼没有回头,以一定的步调逐步爬上斜坡。让背着背包的身体向前倾,巴纳吉也一语不发地动着脚。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在处事的呢?从他身上感觉不出卡帝亚斯那样明确的指向性,而他也不是塔克萨那种一板一眼的军人。辛尼曼跟伏朗托不一样,并没有蕴含着一股非人的气息,但他背后有某种奇妙的磁力,会让巴纳吉不明所以地受其牵引。即使没有回头,他也能掌握到巴纳吉的状况,要是巴纳吉倒下,他一定又会走回来。辛尼曼一方面让人产生奇妙的安心感,一方面却也透露出一种严拒外人踏入自己心房的顽固,结果那接近不得、但又不会离去的背影就持续地在眼前晃动着——

「我是在联邦的俘虏收容所和船长认识的。当时我是少年服务队的一分子,那是个在基地里供人使唤的小鬼头团体。奇波亚也是一样。我们全都在收容所被人扒个精光过,也都被人检查过肛门,可以说是在同一条船上共患难的哥儿们。」

出发之前,从布拉特那里听到的那番话开始在脑里浮现,巴纳吉把目光落到了脚边的沙子。一年战争期间,参加地球侵攻作战的辛尼曼等人就是在非洲战到最后,而成为联邦军俘虏的。然后他们在收容所迎接战争的终结——完结,也不知道自己的故乡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在联邦眼中看来,我们是把殖民卫星砟到地球上恶魔。收容所对我们的待遇根本和协议或人道扯不上边,但这都无所谓。就算那时候还只是个小鬼,我们一样是军人。只要吃的是军队给的饭,走到哪都得扛着国家的名字。我没办法原谅的是,联邦把枪口指到了我们留在故乡的亲人。

战争结束后,吉翁公国被迫解体,受到以共和国名义重新出发的处置。不过,光是换个名字,也不可能把从前到现在累积下来的仇狠一笔勾销。对于进驻于共和国的占领军来说,吉翁就是吉翁。一年战争死的人实在太多,只因为战争结束就要让所有恩怨打住,着根本做不到。

在大人物进行和平谈判的时候,另一方面,占领军的部队一直在累加不满。就这么原谅吉翁的恶魔好吗?不如像我们遭受到的一样,也把吉翁的殖民卫星全部消掉吧——这样的声音日渐增长,最后便发展成了即使产生暴动也不奇怪的空气。‘把禽兽不如的吉翁赶尽杀绝’、‘想要女人就去吉翁’,那群人在战争中,都是听着这种话活过来的。其中更有亲兄弟死在吉翁手上的人。要平息这群人的怨气,是需要祭品的。他们需要一个可以让自己将愤怒几憎恨发泄出来,并且凌迟示众的祭品……而被他们选上的,就是船长老家的小镇。」

被选上的镇叫做葛洛卜。那天晚上,葛洛卜所在的殖民卫星下达了戒严令,所有民众都被禁止外出。就在所有居民都屏息躲在家中的时候,占领军的一支部队保卫葛洛卜,并以镇压反抗活动的名义涌进镇上。当时出征的士兵才刚开始返乡,镇里头只有守在大后方的老人、女性以及小孩而已。

即使以含蓄的字眼来表现,受到上级纵容的士兵们,仍然是一群对血感到饥喝的野兽。他们在晚宴时间端开家家户户的大门,随欲望采取了行动。对他们来说,是大人或小孩都无所谓。男人们被凌辱至死,女人们则是被侵犯到私处皮开肉锭。哭叫的小孩被枪托打倒在地,再也无法哭泣。城镇周围让武装的士兵所守住,没有任何人伸出缓手。面对在占领军与共和国政府双方默许下产生的「出气行为」,警察和媒体都只能保持壏默而已。

葛洛卜被选作祭品的经过并无定论。但是,在殖民卫星砟下地球之后,吉利翁国内因庆祝战胜而欢声雷动的模样被报道至全世界,据说葛洛卜的居民便因此在电视上路面了,践踏着数亿人类的尸体,吉翁的国民们摆出笑脸,沉浸在喜庆气氛中——或许,含泪看着这段转播的联邦市民们,只是碰巧将愤怒与憎恨全集中到了葛洛卜镇上。无论如何,蹂躏整座城镇的士兵们是不懂道理与理性的。士兵们化作暴徒后所做出的野兽行为,轻易地便将镇里人们建立气力的生活破坏胎尽。居民被嘲笑、践踏、夺走生一切的尊严。超过千名以上的人们迎接了这世上最残酷的死亡。

早早死成的人幸运的。若有小孩持续地看着母亲被轮暴,或许也就有立场相反的惨剧发生在当晚。没有人能在这残酷的夜晚中神智清醒地久活。疯狂的盛宴持续到天明,留下的只有无数尸体。焦味从失火的民家中飘出,混杂着尸臭与排泄物气味的臭味,在殖民卫星中弥漫了好些时候。就像被吉翁军注入毒气的殖民卫星一样,葛洛卜也化成了完全的废墟。不,那里就连废墟也称不上,而是让占领军发泄憎恨与欲望的「公共厕所」,也是宣示出人类可以残酷到何等程度的展示场。

在取缔反抗运动了攻击之际,由于变成暴徒的镇民们发动了攻击,军方不得已只好一武力镇压。联邦军对外如此解释发生在葛洛卜的惨剧,而共和国政府与媒体则接受了这套说词。要是这样的牺牲能让士兵收敛住情绪,就该容忍他们的行为——占领军与共和国政府之间,都有一样的认知。当然,真相在任何人眼中看来,都是不言自明的。透过交换俘虏回到吉翁国内的辛尼曼等人,在看到被破坏得惨不忍睹的故乡后,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对辛尼曼来说,比什么都教人憎恨的,是没办法守护住家人的自己。

辛尼曼开始诅咒自己的无力,只要试着想象妻子临死之际所尝过苦痛,烦闷就会将他苛责到将近发狂的程度。对于从各种层面上都失去了故乡的这群人而言,剩下的生路就只有继续战斗而已。带着出生不久的米妮瓦•萨比,远走高飞至遥远小行星带的「阿克西斯」成了他们的容身之处,辛尼曼等人度过了几年的挚伏时光。然后在「阿克西斯」回到地球圈,标榜出新吉翁的名号之后,他们又以此做为发端,投身于前后两度的新吉翁战争。在那里没有「终战」两个字存在,只有为了接纳至今仍活着的自己,而反复掀起的战端。

「到现在我还会想,如果立场相反,自己又会变得如何。在战场上,任何人的精神都会出问题。就算看到和敌兵尸体勾肩搭背,笑着比出V手势的照片也不算稀奇……可是哪,联邦那些家伙是人的话,我们一样也是人。有些事是说什么也没办法饶过的。只要听到有人曾把葛洛卜的惨剧拍成电影而那些玩意至今都还在黑市流通的消息,我也会想在把殖民卫星砟下去一次啊。你能懂吗?自己的老婆和小孩变成了满身是血玩物,那副模样却被人拍成影片,到现在还继续流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甚至有变态看着那而感到兴奋。即使听见当时的惨叫,也没办法去救他们。因为时间是不可能倒向的。那种悔恨,那种觉得把自己大卸八块还比较痛快的苦闷,你能想象得到吗?」

这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巴纳吉只是低下头,回避着布拉特那充满血丝的目光。

「获命担任公主保镖的我们,时也一直把心力花在扫荡流出影片的业者。会找到玛莉怛,也是在调查那些变态的流通渠道时发生的事。玛莉怛她……哎,不提也摆动总而言之,我们这群人不是抱持闹着玩的心态在行动的。

吉翁的确有把殖民卫星砟到地球上。别人认为我们死有余辜,这也可以理解。但我们扛在身上的仇狠,跟国与国之间的问题是两回事。并不是成功复兴吉翁,就能让谁获得救赎。‘盒子’变得怎么样,和我们都扯不上关系。看是要诅咒整个世界,还是一辈子战斗下去,我们只有这两种选择而已。」

所以,你可别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被宰。话讲到最后,布拉特楸起巴纳吉的胸口,朝他厉声斥道。

「我不知道你的背景。我只知道,你是杀了奇波亚的敌方驾驶员。听好了,要是你敢扯船张的后腿,就等着瞧吧。如果你也是个驾驶员,就像个驾驶员一样地,贯彻你自己的生存之道。」

驾驶员,即使杀人或者被杀,都不能有所怨言的战斗单位。以便将玛莉怛以前说过的话在口中重复,巴纳吉试着思考。自己已经被视为一名驾驶员了。就算是在偶然下促成的结果,自己也发挥了与这个称谓相符的功用。哪怕是被当成小鬼,也没有人会愿意让他撒娇。自己已经被认定成状况的一部分,也实际在对状况造成影响,他心想。

并不是自己希望才变成这样的。这一点对辛尼曼或布拉特等人来说也一样。每个人都在面对不合理的事态。这个世界太过残酷,要想活得随心所欲,人类也显得太过无力。现在的自己,正好就处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巴纳吉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久。被剥去文明外皮的肉体,是这么的脆弱。或许,诞生在如此苛刻的自然中的人类,本身就可以说是一种错误,同时也是一项不合理到了极点的事态。

尽管如此,人类还是活下来,人类与苛刻的自然战斗、摄取水分,并且吞食下其他维生命。一边怀抱着至死都无法补尝的痛苦,辛尼曼也还活着。一边讲着已经什么事都不想做了,巴纳吉自己也还在走着。明明巴纳吉也能停下脚步,一股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冲动却推着他,让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

因为巴纳吉发自本能地知道,停下脚步,就等于败给了这不合理的事态。从停下脚步、只顾诅咒世界的时候算起,那个人的世界便封闭住了。人类靠着脆弱的肉体开拓自然、求生,终至飞往宇宙。这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推动了世界不合理的部分。疾病、饥饿、歧视、战争……只要活在这个世上,所有的生命就注定得跟不合理的事情战斗下去,而那战斗的历史,也正是人类的历史。

所以自己要向前进、要往前走。直到自己可以接受为止,都要一直往前走。朝着能够从所有不合理解放出来的世界前进。即使明知道那种世界根本就不存在,还是要没头没脑地继续走下去——甚至不惜破坏这块自然。自己要顺从着叫道「只要还在前进,就不会输」的本能。

然后则是要做着无止尽的梦。已经不允许停下来;自己欲一边朝着破灭的目标猛冲,寻找出尚未枯竭的希望。怀抱着存在与体内的可能性之力,并且相信明天会比今天更好。靠着一杯水,以及他人分给自己的一点点同情。光是知道每个人都一样辛苦,就会觉得自己还能再走一小段——带着如此思考的单纯,以及温柔……

可是,活生生的肉体终究还是肉体。尽管不甘心,但肉体是有极限的。强烈的睡意思忽然涌上,巴纳吉感觉到双脚开始变得沉重。夜晚的深沉从周围凝聚,视野急速地逐步下降。不行,别睡着,继续走。在新中国叫道的这些话亦无作用,脚边的地面垂直转向,想撑住身体的手腕则在沙上滑移。撞在地上的冲击变成回音远远扩散开来,巴纳吉甚至连倒下的感觉都无法唤起。一头将脸埋进沙里,巴纳吉的意识远去了。

火焰燃烧的爆裂声传来,感觉到传来脸頬上的热度,巴纳吉睁开眼睛。

满天星斗中,一道烟柱宛若融入于淡墨般地升起。旁边有坐在地上的辛尼曼正在生火,映照在背后岩石上的影子周围刻痕上。那些图样看起来像是牛只、拿着弓箭的人,仔细一瞧,高耸的岩壁上刻画了无数遮掩的痕迹。或许,这些痕迹是在遥远的从前,但人类才刚开始步行的时候,住在这一带的人所留下的。

岩壁上能看到畜牧的人、前往打仗的男子,坐在车上面对面的女性们。意思是指,这一带在过去也可供人类居住的绿荫,也有出现过工作、战争、家庭等人来人往的活动吗?横躺着仰望壁画,倘徉于梦半醒般心情的巴纳吉,忽然和不知从何时开始看着自己的辛尼曼对上了视线。

巴纳吉马上想坐起身,这时他注意到自己盖着毛毯。躺在紧硬地面上的身体全身僵硬,每次动起肌肉,都让巴纳吉疼痛难难耐。辛尼曼拿起摆在火堆加热的小镬,把里面的液体倒进空罐子,像是在说着「拿去」一样,对方将罐子递来,热汤的芬芳从中飘出,巴纳吉想都不想地就接过了汤罐。

就怕让汤冷掉,巴纳吉将热汤灌进冷透喝极的身体。用货真价实的火焰加热的汤,和附有加热机能的容器所热的汤不同,能让人暖至心田。受到滋养的全身神经在振动,从身体内侧亦有热潮涌上。巴纳吉可以感觉到,理应已将气力与体力都用尽的身体,正因欢喜在发抖,并且冒出阵阵脉动。我没死,我还活着。在心中这么明白的瞬间,巴纳吉全身的热度都聚集到鼻子一带,他仰望起天空。硬留住就要从眼角满溢而出的泪滴,巴纳吉注视着在视野里晕开的闪烁星群。不知何为电力光源的这片夜空,比他想象的还要明亮。银河的胳臂化为光河流过,让夜空闪亮得好似带有身青色调。

「你为什么哭?」

一边将枯枝丢进火堆,辛尼曼咕哝出一句问道。巴纳吉仰望着天空,回答道:「因为星星实在太漂亮了……」他也觉得自己找的籍口很傻,但这倒不是谎话。「呼」地用鼻字哼出声,辛尼曼也仰望起头顶。

栖息在地里头的蠕虫声音悄悄地翻搅着夜晚气息,逐步让黑暗吸收而去。想起晚上蚧子与蛇会被热气吸引而来,巴纳吉把拭去了泪珠的眼睛朝向左右。看到驱虫用的发报器围绕在身边,他安心地呼出气来。看来自己已经爬过沙丘了。周围是有凹凸不平的岩块绵延而成的岩质沙漠,能看到的尽是长年遭受风蚀,变得奇形怪状的岩石。坚硬干燥的地面上散乱着岩层,四处还能看见长在地上矮草。眼睛忽地一亮,迅速消失在黑暗深处的小小黑影,则大概是住在沙漠的老鼠或某种生物吧。

就连这里老早被人类摒弃的地方,也有生物居住,忍耐着苛刻的环境,盲目地为生存的冲动所驱,为了延续下今天一天的生命,他们持续寻找着猎物。这些生物就不会觉得世界是不合理的吗?仰望着应该是在太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岩石壁画,巴纳吉试着牵动起还算不上思考的思绪。画出来,然后思考,只有人类才被赋予有这样的能力。如果这种智慧正是让人类体会到不合理的源头,那么,或许没有其他生物回比人类在因果循环中陷得更深吧。要是现代人也能和留下这些壁画的人一样,与自然共生下去——

「待在这里,会觉得地球受到污染的说法就好像是唬人的一样哪。」

仰望着清澄星空的辛尼曼忽然开口。巴纳吉意外地看了他的脸。

「但实际上,这一带的天空也比以前脏了许多。听说沙漠每年都在扩张就快逼到达卡的眼前了。这是再度开发地球造成的负面影响,也是砟下殖民卫星和陨石后造成的异常气象,所招致来的结果……不过,这些事对地球来水搞不好根本就无所谓哪。」

风吹过岩石的缝隙,让附近传出了近似人声响。辛尼曼没有看向巴纳吉,径自说道:

「保护地球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守护人类一为生的生态系而已。这句话是可以成立在让暖化与沙漠化继续下去,而地球也被化学物质污染胎尽的代价上的。如果人类算是自然所孕育出来的生物,那么人类制造的垃圾与毒素,同样也可以当成是自然生成的物质之一。活不下去的要是只有人类,搞不好自然还可以取得平衡,对于地球而言,大地上有没有生物活着,大概都无关紧要吧。」

对于差点死在沙漠手上的巴纳吉来说,这番话是能够感同身受的。与自然共声——这样的主意,或许正是让文明宠惯了的人类才会有的奇想。对于自己的思虑浅薄产生感慨,巴纳吉低下头。

「和严苛自然一路战斗过来的从前人类,是本能性地了解这个道理的。自然对人类不会有任何慈悲。所以人类为了活下去,便制造出文明。用名为社会的制度保护自己。但随着时间岁月的经过,这套制度不知不觉地发展的太过复杂,反而让人类变得必须维持制度而活。为次人类发动战争、毫无节度地重复进行开发、让经济蓬勃……到最后,就本末倒置地走向了让本身难以生存的结果。」

制度一旦形成之后,守护制度就成了人类的处世之道,而这却也让人类变得无法客观看待自己——巴纳吉听见塔克萨之前的那番话夹杂进风声,穿过了耳底。

「所以人类才会去追寻宇宙这片新天地,但根深蒂固的制度本身,却还一直留在地球上。制度所追求的,是将增加过度的人口从地上排除。结果,就有了群人被抛弃到宇宙,在那里发展出别的制度。

那就是吉利翁。为宇宙圈的奇民带来希望,指示出求生方针的新制度……理所当然地,地球的制度对其产生了排斥。出处不同的两套制度是无法兼容的。只有让其中一边屈服于对方才行。在联邦这种制度建立起来以前,旧世纪的人类已经在历史中证明了这一点。」

将目光远远投注向故乡所在的众星之间,辛尼曼闭上嘴。一边感觉到脑子里模糊不清的部分变成话语,开始渗进脑袋的深层,巴纳吉注视着对方让火堆照亮的脸庞。辛尼曼将视线瞥向对方。「怎样?你是想说,我这种人不适合将这长篇大论的?」掩饰起害臊之情,他都着嘴说道。回答了一句「不会」,巴纳吉把目光从那意外地亲切的大胡子脸上挪开。

「我觉得很感动,你能将想法整理得这么清楚,真的好厉害……要是老师能用这种方式教我的话,我的历史就会念得更象样了,」

「因为大自然会让人变成哲学家嘛。」

用悠哉的声音说完,辛尼曼往地上一躺,微微苦笑之后,巴纳吉把目光落到喝完的空罐中。「可是……」他试着将搁在胸口上的话语转换成声音。

「可是,跨出以前的历史,人类建立了联邦这样的统一政府,也实现了能让百亿人口住在宇宙中的世界。这种事对旧世纪的人来说,应该做梦都没有想到吧?人类不是也有这样的可能性吗?要让两种思考方式合而为一,创造出新的制度应该也是可能的吧……」

也有人这么相信过。巴纳吉并不希望,联邦政府首任首相那场与「拉普拉斯」一起碎散在宇宙的演讲,就只是一场演讲而已。辛尼曼没有挪动弯起胳臂当枕头等大事身体,混有叹息地说道:「那是众多牺牲下才建立起来的。」

「联邦并没有将所有人视为平等。被他们弹压、斗倒的分子大有人在。那股怨念到现在都还缠在地球上。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消除得掉的。」

透露出自己也因为历史的不合理而失去妻子的狠意,辛尼曼的脸孔有一瞬间看起来就像恶鬼。不忍继续看着对方,巴纳吉立刻低下头,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实在是太悲哀了……」

「是啊,很悲哀。明明是为了抛去悲哀才活下来的……为什么会这样……?」

辛尼曼低喃着的脸已非恶鬼,那是被山一般的哀伤与不合理所折磨,却仍然想或得像个人的脸孔。那也是因为一并拥有知性与血性才会痛苦,而有能表露出温柔的人类脸孔。这个人应该很温柔吧。他不知道给如何去跟残酷的现实妥协,只好让恶鬼寄宿在自己的身体里头——这才真的让人感到悲哀,如此诉说着胸口发起抖,不知分寸地涌上眼眶的泪珠让巴纳吉禁声了。巴纳吉也躺到地上,背对着辛尼曼,用手毯掩饰自己抽鼻子的声音。

辛尼曼投注而来的视线扎在巴纳吉背上。「我知道啦!」巴纳吉不与对方对上脸地开口。

「你是想说,男子汉不应该在别人面前哭对吧?」

一边揉着眼角说出口之后,对方平静答道「看时间和场合吧」的声音传来,巴纳吉微微转往辛尼曼的方向。

「这么说着,辛尼曼最后只将身体呲呲翠翠地钻进睡袋,然后便不在行动了。「我们黎明前出发。」这么说道的声音,在巴纳吉就要融入那片寂静当中的耳边响起。

「多少也得赶上落后的路程才行哪。好好休息吧,所有病都会因为睡眠不足而沾上身。」

在火堆的另一端,熊一般的背影随火光摇曳着,对那背影六下看起来格外庞大的印象,巴纳吉也闭上了眼。

有很多事情是自己应该想清楚的。这样的想法让巴纳吉忘却几天来的懒散,他在心中低喃了一瞬——首先要越过这座沙漠。强大到惊人的睡魔扑向巴纳吉,只消片刻,他便深深地落入睡意的底部。

但在沙漠中,落后的行程并没有那么容易赶回。

花上比预定多出一倍的时间跨越沙丘的结果,就是让原先估计游刃有余的日程立刻被拖垮,到第三天结束时,消化掉的距离是三十公里余。消费了预定中四分之三的时间,到亚塔尔的路程显然只有走完一半。

在沙漠中延长旅程,会直接导致饮水不足这项最为严重的事态。忍个一天的想法是无法通用的。据说不携带饮水在沙漠中行动的极限,是四小时。超过这个极限,人就会动弹不得,只能在沙漠里等待全身的体液被蒸干而已。

途中并无水源一类的地点。当然,也不能期待下雨。即使在地平在线有看见几片乌云,降下的雨滴也会在到达地表前就蒸发掉。第五天早上,节省到极限的饮水也谨剩五百毫升不到,原本沉重的背包更是变得格外轻盈。这就等于剩余性命的轻重——隔着从头上垂到肩膀的遮阳布仰望头顶,在眼底里留下那褪色的天空之后,巴纳吉试着摸了摸因为脱皮而变得粗糙的颌头。以束住布料的绳子为界,肌肤摸起来的触感,感觉就像是自己还沉浸于名为无知的幸福时肯定是清清楚楚地分成了两截,布底下的皮肤就和婴儿一样,不顶得住接近极限的疲惫,也不懂得干喝。

离开地平线已久的太阳,正从斜上放撒下等同恶意的热线。巴纳吉的身体差不多给稍事休息了,然而辛尼曼走在前头的背影却没有打算止步的迹象。他交互看着罗盘与地图,时而环顾左右,数度通过了适宜竭息的岩质地段,持续推进着。要是在这里停下来肯定回在也动不了——这种危机感巴纳吉同样也有,但他并不觉得着就是辛尼曼只顾往前推进的唯一理由。这段期间内,巴纳吉一直没有看见他用GPS检视坐标的模样。辛尼曼什么也没有说,巴纳吉也没有勇气向他确认,但GPS大有可能是因为热与沙而失灵了。

不管怎么走,都只有同样形状的岩石山围绕在地平线旁,周围则是宛如广阔埚底般平坦的干裂大地。在这种毫无标示的场所,靠着罗盘的指针也不一定就能直直向前走。因为人惯用的那只脚腿力比较强,极有可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让足迹描绘成一道又长又广的弧度。照地图看,他们和亚塔尔的距离应该已经不远了,但搞不好就是因为方向偏去的缘故,地平在线至今仍能看不见任何城镇的踪影,望向辛尼曼透露出焦虑的背影,巴纳吉只在胸口里感到一瞬间的凉意,他马上又靠着净空的脑袋挪动脚步。沙漠就只有这点好。不安和迷惑都将变成汗水蒸发掉,不会滞留在体内。吹过的热风野外奉献出一股助力,让称得上是思考的思考,全部都从毛细孔流落。

从正面吹来的这种热风称为杴辛(Khamsin)风,是一种挟带着沙尘的干燥热风。当地中海或欧洲出现低气压的时候,撒哈拉的热空气就会咗西南方向其流入。在不赶路就会渇死,而赶路有回让饮水提早耗尽的情况下,或许辛尼曼也陷入了停止判断的状态。一面让吹风机一样的热风吹在丽伤的脸上,巴纳吉默默地走在炙热的平底埚底。全身都好热。干渇至极的舌头仿佛成了一块海绵。这风怎么会这么热?风势时时刻刻在增强劲道,将足以把人蒸熟的热度塞进口与鼻之中——

暴光般的白色视野里冒出一阵黑影,巴纳吉抬起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住脚步的辛尼曼,让人形的影子拖在干裂的地面上。他的目光正遥遥望向围绕在地平线旁的山势崚在线,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否是海市蜃楼的影响,岩石山的轮廓正缓缓地摇晃着,看起来就像海啸一般地在蠢动。

不,不对。那真的在蠢动着。赤褐色的块状物体从地平在线的一端涌现,正逐步地扩张并扦起旋风。可以看出,就连高度也渐渐在升高的那块物体,正慢慢朝巴纳吉他们的方向在逼近。那并不是远方山势的轮廓。

「是热风沙(simoon)……」

辛尼曼低喃。在这个时候,赤褐色的旋风仍持续在变大,并且扩展向视线所及的地平线范围上。热风声势浩大地刮起,将沙壁卷至数百公尺的高度四处肆虐,仿佛像是一阵领头吞没世界洪水。愕然地站着的辛尼曼在下个瞬间楸住巴纳吉的上臂,才说道「走这里,快!」,便拔腿猛冲。

「要是继续呆站在原地,全身的皮肤都回被风刮裂。我们得找有岩石遮蔽的地方趴下来。」

朝着能在彼端看见的岩质地形,两人好似要跑到双脚打结般地一股劲狂奔。这时热风的劲道也仍逐步在增强,吹到脸与手上的沙尘开始变得有如挫刀般真实感,巴纳吉用着像是要追过辛尼曼的步调猛冲。热风沙——眼看沙与狂风交织而成的瀑布越渐成长,最后其上缘已经变得能触及太阳了。

天色悄悄暗下,热风刮起的轰然巨响让大地也随之鸣动。跑了跑,巴纳吉与辛尼曼冲进小规模的岩石质地带躲避风头,就连调整呼吸的空间也没有,两人趴倒在地上。热度远远高出体温的热风吹向岩石,打在上头的沙尘劈啪作声。脸好热,要是没有背对风吹来的方向,连呼吸都有困难。

「用水把布沾湿,盖在自己的嘴巴以及鼻子上。否则风沙回让你室息喔。闭上眼睛,在我可以之前,绝对不要睁眼。」

巴纳吉勉强能听见辛尼曼哄出的声音。揭开遮阳布,巴纳吉用所剩无几的水将其沾湿,并把那缠在脸的下半部。嘴巴反射性地吸起布上的水分,还来不及吸进嘴,超过摄氏五十度的热风在瞬时间将布吹干了,刮进岩地里的沙尘堆积而上,就在身体逐步被埋进沙子里的时候,巴纳吉微微转过脸,望向逼近眼前的热风沙。

那是一片带有血色的沙尘云霞。太阳已经失去踪影,除了侵袭五官的风声之外,听不到其他声音。让扑在自己身上的辛尼曼压住头,巴纳吉最后只看见扦涌于地面的沙尘。闭上眼,为热风沙奔流吞没的身体僵住了。

被啥尘刮到的指甲好痛。宛如要烤熟地上所有生物般,带着红褐色泽的死亡之风席卷而来,无情地吹在伏于地上的两具躯体上。在身体随时像是要被狂风卷离地面的恐惧中,听见自己心脏阵阵跳动的声音。趴在自己背后的辛尼曼的鼓动与重迭、共鸣,确切感觉到,抵抗着死亡的两道生命之音扩散至外界。

声音压倒了风声,穿过鸣动的大气,一路贯穿至遥远的天空那端。巴纳吉「独角兽」之中也听过这种声音——原来那是自己的鼓动被机械增辐后的声音吗?巴纳吉在微微留存着的意识深处领悟到。一直以来,人类就是顺从着这种声音,在和毫无慈悲的自然奋战的吧?人们为了守护脆弱的个体而群聚、建立社会,并且让文明的外壳发展,终至压迫世界本身。这种破天荒的生命力是罪恶吗?发展至宇宙世界之前的漫长战史,难道只是为了归结与无为的灭亡记录吗?不。源自于某处的鼓动如此诉说着——要提出答案还太早。我们是还在成长中的一群,不要使其终止。

爸爸、塔克萨先生、奇波亚先生,踏着他们的性命,自己才能走到这里。我不能回头。这份鼓动已经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了。我一定要活着,要活下去,将带着知性与血性的人类力量与温柔展现出来——

世界鸣动起来,大气肆虐的声音渐渐远离。填入意识底部的,只剩重迭在一起的两阵鼓动,被沙尘掩埋住的巴纳吉紧握拳头。

那是一片完全寂静的黑暗,鸟儿听似慌张的振翅声打破沉寂与漆黑,让微弱的光芒浮现于其中。

扳开原本紧紧闭着的眼皮,巴纳吉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一只鸽子,正一边在沙上留下足迹,一边走着。停下脚步,鸽子在看见向巴纳吉之后歪了头,然后又毫无警戒地再度踏出脚步。抖动起像是被腊封住的身体,巴纳吉设法从沙子里拔出差点被活埋的头。唰了一声,辛尼曼原本摆在他颈边的胳臂到了地上。

鸽子是吉兆,辛尼曼之前这么说过。因为鸽子不会离水源住得太远,如果看到鸽子,就是附近有绿洲或城镇的证据。环顾了一阵风都没有的沙漠,巴纳吉轻轻摇头,在沾上头发的沙子被甩落前,他将目光移到身旁。巴纳吉把手仲到趴着不动的辛尼曼身上,想确认被沙子沾成全白的蓄胡脸孔有无呼吸。脉搏确认实地传到了按在颈动脉的指尖,就在巴纳吉发出安心的叹息时,鸽子突然飞起的翅膀声传进鼓膜。它飞向热风沙威胁已去的天空,遮去照耀下来的阳光一瞬,接着消失在岩地的彼端。

巴纳吉解开用作口罩而沾满沙尘的布条,深深吸入新鲜的空气。沙子跑进气管,让他咳出声音,但口中仍丝毫没有睡液湿润的迹象。只顾把粉状的沙子跑吐出嘴里好一阵子,接着巴纳吉扶着岩石,撑起了双腿。解下已经塞满沙子的背包,他控制着摇晃的脚步,试着绕到岩石的另一端观察。红沙构成的瀑布已然泻尽,巴纳吉望向明显分隔出晴朗天空与大地边界的地平线,一瞬间,他感觉到脑筋一阵空白。眨了几次眼,巴纳吉伸手摸向呆呆张着的嘴巴。嘴唇干裂粗糙的触感,还有头发甩下沙子的声音,都能扎实地知觉到。那不是幻觉——如此确认的瞬间,巴纳吉有变得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爬回岩石提供的遮蔽处底下。摇着趴在地上的辛尼曼,巴纳吉用几不成声的声音唤:「船长!」摇了几次后,辛尼曼忽然地睁开眼,猛然撑起被沙掩埋的庞大身躯。

观察过左右之后,辛尼曼似乎还对不上焦距的眼睛转向巴纳吉。无视于嘴巴刚要打开的辛尼曼,巴纳吉用力拉了他的胳臂。不知道是不是双脚使不出力的缘故,巴纳吉设法撑住辛尼曼差点跌倒的巨大身躯,半背半扶地带他走向岩石的另一侧。才看见彼端的地平线,辛尼曼也张大了嘴巴,数度眨起眼望向一点的眼睛。他用手掌擦起脸,拍掉沾在胡须上的沙子,然后一趴倒在地上的姿势,将脖子伸向前。

辛尼曼的脸忽然露出笑意并扭曲,更从喉咙深处发出了近似咳嗽的声音。而后,与沙子一起被吐出的声音变成低沉的笑声,跟着有转变为声势浩大的大笑,回蘯于沙漠。船长也有看见,那果然不是幻觉。终于获得确认的身体没了力气,巴纳吉当场跌坐在地上。持续笑着的辛尼曼用力拍向巴纳吉的背,让他差点倒向前去。当神经在紧绷的脸上接通,感觉到脸颊肌肉能动的时候,巴纳吉也放声笑了出来。

巴纳吉大力回拍辛尼曼的背,让自己的笑声与对方的沙唖的大笑相乘在一起。自己到底有多久没这样放声大笑了?忽然浮现的想法被两人份的笑声淹去,巴纳吉持续用浑身的力气笑着。不知道是否与刚才是同一处岩地展翅翱翔,朝彼端的地平线飞向了蓝天。

在它飞往的方向,有着简朴的岩造建筑围绕于地平线旁边,看得出是椰子树的绿意正在阳光下闪耀。无视与彼此笑着的两人,亚塔尔那大概数百年没有变过的景观在沙漠一角浮现,心照不宣地为两人宣告旅程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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